2024年06月28日
尹爱群
引子
上个月,《老爸的足球往事》一文见诸报端,老爸看后不无感慨地说:“其实,你爷爷奶奶的故事才值得一写呢!”闻听此言,我禁不住撺掇道:“抽时间您动动笔,写出来吧!”老爸不置可否,只是莞尔一笑。
谁知三天后,老爸竟拿给我一叠稿纸,上面的钢笔字工工整整的,不看内容也能感知老爸的用心。及至看了文章的标题,更觉惊艳!文章的主题是:时光煮雨 岁月缝花;副题是:我的父亲母亲。没想到,耄耋之年的老爸,仍锦心绣口,竟能想出如此富有诗意的题目。
怀着猎奇的心情看完全文,不觉破防,情难自已,泪流满面!老爸的文字水平并不高,但他在情真意切地书写父亲母亲,是从心底汩汩涌出而诉之于笔端的,诚为感人。以下是老爸的原文。
一
人类万年繁衍生息,一代一代,生生不息。生而为人,有生有死,这是大自然的规律。如今,我也到了耄耋之年,思念父母,魂牵梦绕;父亲离开我已63年,母亲离开我也已41年,生离死别,伤心欲绝。
爸爸、妈妈,你们现在可安好!儿子的思念之情无时无刻不萦绕心头。每当祭日或清明节,我总想写点什么,以慰父母在天之灵,解我心头想念之苦。可提起笔来,又感到千言万语无从写起,便只能掩卷而泣,深怪自己的愚笨和拙劣!
我的父亲尹长好病逝于1961年,彼时19岁的我远在济南,正怀揣为祖国、为山东、为家乡争光的梦想,拼搏在绿茵场上。
那年七月,骄阳似火。我正在训练场上挥汗如雨,忽接电报:“父病重,速归!”闻讯大惊,心急如焚,请了假,无暇他顾,一路狂奔。真是归心似箭!
推开家门,看到炕上萎顿不堪的父亲,我心如刀绞,鼻子一酸,控制不住扑到父亲的怀里痛哭。父亲强撑病体,抚摸着我的头,虚弱地安慰我:“不要哭,没什么大病,过几天就会好起来的。”那时我少不更事,茫然不知病魔正悄然侵蚀着父亲的生命。在家待了不到两天,接到队里催归的电报。其时省队正在备战全国足球乙级联赛,全队上下惜时如金,加紧训练,不容有丝毫懈怠。父亲看出我矛盾的心情,忙不迭地催促我:“快回去,别耽误训练,我没什么大事,不用担心!”
哪知这一别竟成永诀,从此阴阳两隔。
我的祖籍是大连市长海县格仙岛,父亲生于1902年。爷爷去世时,奶奶33岁,父亲14岁,二叔9岁,小叔尚在襁褓中。孤儿寡母难以为生,身为长子的父亲便义不容辞地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
据村里的长辈们回忆,年仅14岁的父亲,因为生活所迫,只能铤而走险在风浪中觅食,随船出海打鱼。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亲饱经乱世艰辛,饱尝世态炎凉,早立自强之宏志,不辞艰险,不惧风浪,勇闯大洋,深得同船长辈的认可和赞赏。
父亲练就了一身在风口浪尖中觅食的本领。他在艰难困苦中慢慢长大,不仅自己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还先后为两位弟弟操办了终身大事。经济条件稍好,他又在村里盖了五间大瓦房,使全家终于有了遮风挡雨、驱寒保暖的安身之地。那时,小小格仙岛的渔人们无不竖起大拇指,夸奖父亲争气!
随着兄弟各自成家、生活安定下来,新的家庭矛盾又来了。由于生活理念不同,兄弟之间闹起了分家。在分家过程中,孝顺的父亲为了不让母亲为难,忍辱负重,把自己盖起的五间大瓦房给了两个弟弟和老母亲,他则带着妻儿净身出户,另谋新路。
其间,我们一家曾投奔大连皮口港的姥姥和舅舅家。但那个年代,姥姥和舅舅过得也十分拮据,又怎能容留下我们这一大家子呢?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在友人的介绍下,父亲带着我们一家从格仙岛来到大连谋生。父亲经过艰苦努力,在大连谋得一席生存之地,安家落户。在解决温饱后,他又不计前嫌,将奶奶和两位弟弟从偏僻闭塞的海岛,接到了城市共同生活。父亲为了自己的亲人,无怨无悔,任劳任怨,不求回报,只求母亲能安心度日。
在父亲驾船打渔谋生期间,他做了一件足以终生骄傲的大事。1945年秋,八路军进军东北。父亲身为一船之长,放下打渔生计,与同行们一起,运送八路军到东北,为此父亲荣获了八路军授予的三等功奖章。
父亲没上过学,但他用顽强的生存能力给亲人们撑起了生活的朗朗晴天。他懂海情、辨潮流、识鱼汛的本事胜于同行,在工作中颇得公司领导的赏识。
新中国成立后百废俱兴,当时沿海渔业资源十分丰富,国家水产部先后在全国成立了四个水产公司,分别是大连水产公司、烟台水产公司、舟山水产公司、湛江水产公司。为支援烟台水产公司,组织安排父亲带领部分船员到烟台水产公司工作,从此我们一家人来到了烟台。当时,父亲不仅是头船的船长,还是船队的队长,每年能给公司带来可观的经济效益。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很忙,我们总见不到他的身影,我们兄妹和父亲比较生疏,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地理解了父亲。小时候,对父亲的印象是和母亲做了好饭,或是家里有了好吃的连在一起,因为我们知道那是父亲出海回来的标志。
二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每个夜深人静的不眠之夜,我默念这首诗,思绪总会回到自己的童年、少年时代。我的母亲于环,生于1910年,享年73岁。
父母双亲先后养育我们兄妹五人。不知是天性使然,还是生活重担所迫,母亲总是少言寡语,家中再困难也没有听见她抱怨,再苦再累她都默默承受。
在格仙岛这个不足百户的小渔村,父亲长年出海打渔,家中只有母亲在忙碌,每天不是上山拾草、刨草根,就是赶小海,打海蛎子,或是挖蛤、拾海菜以补贴家用。
小时候,海岛的冬天冰天雪地,海风刺骨。有一年,因为战乱,交通不便,父亲有半年没往家里捎粮食。母亲靠挖野菜、打海蛎子、要饭,硬是带我们挺过来了。
小小的海岛缺医少药。从我记事起,感冒发烧、气管炎、疮疥就伴随着我的童年,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年少体弱的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记得我不知怎么得了眼翳,一层层厚厚的眼屎糊住眼睛,两眼通红,火烧火燎,疼痛难忍。母亲愁眉不展,潸然泪下,想方设法给我治病。也许上天可怜我,母亲终于寻得一个良方,连服几天后,眼睛变得清亮了。这场病折腾了半个多月,母亲为了照顾我,彻夜不眠,憔悴得不成样子。
父亲去世后,家里的顶梁柱塌了,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但好强的母亲以微薄之力支撑起这个家。作为子女,每每想起这些,便心如刀绞……
1983年,病魔夺走了母亲的生命。当时我41岁,从济南回烟台也有九年了,有了固定的工作和收入。那时,我曾暗下决心,我要好好奉养母亲。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话应到了我的身上。
时至今日,我仍不敢回忆母亲临终前,那留恋人世及对子女不舍的眼神。我真的后悔,没有尽到一个儿子应尽的责任,没能让她晚年生活更舒心、更幸福。
说什么荣华富贵,说什么地位尊荣,都比不上有母亲在身边,可以随时叫一声:妈妈。
时间煮雨,岁月缝花。老爸老妈,我也到了耄耋之年,儿孙满堂而又欣逢盛世。每每想及二老,虽然伤感,但自觉依然是少年!今自赋小词《江城子·人间天上》,以为追思——
人间天上两茫茫,费思量,倍凄惶。环顾周遭,触目尽荒凉。总想重回年少日,承膝下,话家常。
倏然梦里又还乡,见寮房,泪汪汪。不见双亲,何以诉衷肠。日暮西山双鬓老,前路远,正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