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伞趣事

2024年07月02日

林基强

1982年7月8日,早晨六时,我们12名飞行学员身背伞兵-2(降落伞型号,主伞),胸抱伞兵-9(降落伞型号,副伞,也称救生伞),头戴飞行帽,护目镜紧紧地扣在眼上,在新疆某机场整齐地排成一行。

“队长同志,全体学员准备完毕,请示登机!”当班长薛兵转向队长敬礼的时候,飞机发出的轰鸣声已将他的声音淹没殆尽,再加上扣得严严实实的飞行帽,他的声音就越发听不清楚,只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不过他的报告词大家都能感知到。

队长的嘴动了一下,薛兵班长便再次敬礼,转身跑回队首。大家听不清口令,仅凭感觉就会异常默契、步调一致地向右转,迎着“运五”巨大桨叶搅起的凉风,躬身曲背跑向舱门,鱼贯登机。

登机后,按顺序在沿机身两侧横排的座椅上坐好,左侧六人,右侧六人。先行登机负责伞训的刘昌强教员,将我们背上的伞兵-2开伞索挂在飞机的钢索上,然后又一一检查,确保无误后,走到驾驶舱拍拍机长,作了一个象征“OK”的手势,飞机便隆隆地驶向跑道。

当飞机在双女字跑道(机场的八条跑道,形似两个女字并卧在戈壁滩上,故称“双女字跑道”)中的南女字跑道咆哮着拔地而起的时候,我的心突突直跳,像要从喉咙里跳出一样。我深呼一口气,看看对面的同学,他们一个个身体笔直地贴在椅背上,护目镜后的眼睛闪烁着灼热的光芒,表情严肃而凝重。我知道,他们同我一样,紧张!

为舒缓自己的紧张情绪,我侧脸看向右后方的舷窗。苍茫的戈壁滩一片荒凉,暗褐的主色调上有稀疏的黄色细线蜿蜒游走,细线上有蚂蚁样的东西在爬行,那应当是人们赶着驴车走在细长的土路上。

戈壁滩上人烟稀少,村庄疏落,无比荒凉。从地名就可以感受到它的浩渺、神秘和无奈,什么“长流水”“不断线”“八间房”,人们把无尽的希望都用来命名这稀疏地点缀在戈壁滩上的小村庄。叫“长流水”的村庄有水,那是天山融雪成溪沿戈壁滩逶迤南下的赐予,人们希望这水能长流,故而名之;叫“不断线”的村庄,则居于两条细长的让人发怵的土路中间,人们希望由此得到的补给可以满足需要,从而使下一行程得以继续;“八间房”,顾名思义,所谓村庄,只是一户有“八间房”的人家而已。

坐在我对面的班长薛兵伸出脚踢了我一下,仰着头向我左侧的舷窗努努嘴。我扭头透过舷窗看去,一轮圆圆的、硕大无比的太阳刚刚跃出地平线,通红的霞光把东方的天际染成一片赤色,霞光映照下的村落炊烟袅袅,瑞气缭绕。那应当是建设兵团农场的所在地,也是周边唯一可以与航校比肩的“繁荣”之地。我冲薛兵笑了笑,紧张的情绪缓解了不少。

飞机爬升到1000米后转向正东改为平飞。舷窗外偶尔飘过的云朵洁白无比,像天空中游走的羔羊,绚丽而灵动。透过舷窗俯瞰,天山横贯东西,巍峨峭拔,山的底部与戈壁滩相接,颜色灰暗,再往上一点便有了绿意,到了中部已是郁郁葱葱,靠近顶部则白雪皑皑,如同戴了一顶白帽子。大自然真是奇妙,一座山脉愣是演绎出“一山有四季”的奇观!

天山山脉以南,茫茫的戈壁滩上布满了树状图案,那是雨季山洪沿地势冲击而成的印迹。几条大的溪流银波闪闪婉转南下,串起一串串绿意盈盈的绿洲,这是大自然馈赠给当地人民的栖居福地,是人们在这旷古的荒芜里一片温馨的家园。

“嘟嘟嘟、嘟嘟嘟”,一阵急促的警报声响起,机舱前端顶部的红色警示灯不停地爆闪。“准备跳伞!”喇叭声变得异常刺耳,刘昌强教员表情凝重地站在舱门处双手前伸上抬,示意我们起立。我们迅速呈一队站好,抱伞曲腿,等候命令。

飞机盘旋半周,选好风向改平,舱门打开,舱门外的风“呼呼”地灌了进来。

“跳!”刘昌强教员大喊一声。我前面的薛兵看着深不见底的大地,稍显犹豫。说时迟,那时快,刘昌强教员抬起脚,毫不犹豫地把他蹬了下去。

见状,在刘昌强教员“跳”字还没出口时,我便抱着伞,紧闭眼睛不管不顾地跳了下去。按跳伞规程,在跳出舱门时应在心中暗数“一、二、三”,此时背后的主伞若没打开,就应主动拉开胸前的救生伞。在离开舱门的一瞬间,我的大脑早已一片空白,哪里还记得什么规程不规程的。事后问其他同学,皆是如此。教员讲,第一次跳伞都是这个“熊样”。

就在此时,耳畔“呼呼”的风声突然消失,裆部的安全带一紧,头顶上已盛开一朵硕大的伞花。

我看向左前方,有一朵白色的蘑菇在悠悠下落,再看右后方,一朵伞花下挂着一个人晃悠着随风摇摆。继而,一朵又一朵,一朵比一朵高,一朵比一朵小,但无一例外都在浩渺的蓝天上晃悠着,像极了家乡大海里的水母。

其时天高云淡,阳光灿烂,戈壁旷远,雪山巍峨,溪水逶迤,绿洲绮丽。山河壮美而多娇!

倏忽间,我觉得大地急速迎面扑来。急忙宁心静神,并脚屈腿,看着降落场指挥车上飘舞的红旗和风向袋,我手拉操纵索调整了一下着陆方向,做好了着陆准备。

突然,“砰”的一声,我感觉自己蹾到地面上,一片巨大的幕布(伞衣)罩向自己。很快,那幕布被风吹起,拖着我顺风贴地飘飞。慌乱中我急忙拉住底部的伞索将伞拉翻,止住了飘行。收拢伞衣抱在怀中,步履蹒跚地向指挥车的方向走去。

到了休息区,医生和几个人正围着薛兵问长问短,薛兵呲牙咧嘴地喊屁股疼。原来慌乱中他没按规程曲腿并脚,而是屁股先着了地,结果出了意外。后经诊断,为尾骨骨折。

第一批次跳完,除薛兵被救护车拉走外,余者皆安全着陆。我们激动异常,共同的体会是:虽然紧张,但很刺激!

正在大家兴奋不已叽叽喳喳地发表自己的感慨时,不知谁喊了一声:“来了!”

抬头望向天空,只见飞机飞过,一朵朵伞花又在蓝天上依次绽放,同更高处的云朵遥相呼应,恰似天幕上游动的牧羊,悠悠飘动。

“哎哟!怪了,那个伞怎么不降反升!”李虎指着东北方向的那朵伞花。大家抬眼望去,那朵伞花果然悠悠地向更远处的上方飘去。

“71、71,下拉右前方的操作索!”对空指挥员用对空高音喇叭急促地喊道,那上升的伞花稍微一斜,便恢复了正常。大家相视一笑,觉得挺好玩!刘昌强教员笑道:“这很正常,戈壁滩上夏季空气对流强烈,这是遇到上升气流了。”

正在大家议论不休的时候,喇叭里喊道:“19、19,有伞飘出降落场,你速带人跟踪处置!”刘昌强教员闻令而动,点着我和李虎,急促地喊道:“你、你,跟我走!”

我和李虎慌忙跟着刘昌强教员跑向救护车,与医生一起在戈壁滩上颠簸着向西北方向追去。

行驶二十分钟左右,便看见一匹红马疾驰而来,见到我们勒住缰绳。骑在马上的汉子气喘吁吁,用生疏的汉语边说边比划:“你们的人挂在高高的树上!”

等我们赶到溪边的村庄时,只见一群人正围着一棵粗壮的胡杨树比划,胡杨树婆娑的枝叶被硕大的伞衣罩住了半边。杨国栋同学则挂在半空,一阵风吹来,他便随风飘过去、荡回来,好像悬在空中打秋千。围观的群众实在搞不清楚这个人在训练什么科目。

我和李虎见杨国栋毫发未伤,忍俊不住,捧腹大笑起来。李虎逗道:“国栋,过瘾不!”杨国栋尴尬地咧了咧嘴,带着哭腔:“活见鬼!一股邪风眨眼间就把我‘挂’在这里了,赶快想办法放我下来。”刘昌强教员笑着安慰道:“算你小子有福,难得遇见的强横切风让你遇上了。”

说话间,农场武装部的赵部长也带着作战参谋闻讯赶来。在他的协调下,群众找来了梯子,又挑选了两名善于爬树的人,才把国栋同学解救下来。

这个花絮至今仍是我们航校同学聚会时津津乐道的话题。谈笑中,我们又是当年年轻时的模样!

在去年航校同学聚会时,白发苍苍的刘昌强教员拉住同样白发苍苍的薛兵同学的手,不无痛惜地说:“是不是我的那一脚造成了你尾骨的骨折?”

薛兵坦言笑道:“哎呀!刘教员,我可从来没这么想!如果没有你的那一脚,后面的同学都不用跳了,那才是我难以承受之重呀!再说,要怪只能怪我心理素质不过硬,跳伞基本功不扎实,怎么能怪您呢!”

相见一笑,往事翩翩。最难忘的,还是那激情澎湃的军中岁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