砣矶石

2024年07月02日

王宏章

“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那位大胡子先生吟哦着,脚下一滑,石头脱手落水,激起一朵浪花。

伴随着这个梦,转眼就是千年。

千年以来,苏轼落石的这个海岛,迎送了无数的日出日落,名字也在鼍岛、鼍矶、驼基、砣矶中切换。从空中俯瞰,砣矶岛仿佛两座观音像,安详地端坐在蔚蓝的大海之中。落石材质青黑,质地坚硬,因含黄铁矿晶,阳光下映出点点金星,且纹如雪浪,以之制砚,被称为“金星雪浪砚”;又因为石质粗细适中,发墨迅速且细腻,故而是不可多得的砚材佳品。《砚品》评价:“宋时即以鼍矶石琢以为砚,色青黑,质坚细,下墨甚利,其有金星雪浪纹者最佳,极不易得。”《砚史》更是推崇:“北方砚材青州红丝,登州鼍矶而已。”乾隆皇帝偶得一方,欣喜不已,遂赋诗礼赞:“砣矶石刻五蟠螭,受墨何须夸马肝。设以诗中例小品,谓同岛瘦与郊寒。”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砣矶砚曾作为国礼,蜚声海外。近年来,又被评为省级非遗,再续传奇。

乱草中的石头知道自己的天赋,因而特别自爱自惜,护其念,护其身。希望有一天,自己能被能工巧匠发现,甘受雕骨琢肉之苦,只为摆在苏轼、徐渭等神交知己的案头。由它的砚堂里润笔的佳墨,都会变成流芳百世的锦绣文章。它或藏或隐,只在太阳落山的余晖里,短短闪现自己的光芒,怕落入凡夫俗子手中,断送了自己的材质和梦想。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风霜雨雪,春绿秋黄,有时大雁会从上空飞过,偶尔也会有狗子在它身上便溺。砣矶石隐忍、等待在乱草丛中。直到有一天,机械的轰鸣伴随着颠簸的位移,它与无数的石块一起被推到海里,并被层层夯实。海水淹没的那一刻,它感到了莫名的恐慌——它,一块砣矶砚石,成为防波堤工程的砂石填料。

透过涨落的海水仰望,太阳恍惚变形得不那么真实,砣矶石渐渐变得绝望。它开始质疑当初的坚持,或许自己有一万种选择。透过涨落的海水,看到野草萌发,它会想起《遗垂慈堂老人》,“置之盆盎中,日与山海对。明年菖蒲根,连络不可解。”或许,做个盆景也挺好的,虽然方寸之间,但也有峙岳临渊的英豪气象,也能赢得国内外展览会上一声赞叹。

透过涨落的海水,听见草蜢弹曲,它会想起《北海十二石记》,“登州下临大海,目力所及……鼍矶……多美石,五彩斑斓,或作金色。使人入诸岛取石,得十二株……好事能致石者多矣,未有取北海而置南海者也”,不知道那十二块曾朝夕相处的兄弟,在南国如何?

透过涨落的海水,如水月华洒在身上,它会想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地理位置不一样,秋风凉爽、海波涌动、山石峭立却是类似的。砣矶石更胜一筹,或许自己应该立身于斯,山高月小时,感受一份造化钟神秀。

透过涨落的海水,初雪洋洋洒洒,它会想起百年石头巷的寂静。群石不语,只记流年。如果自己是其中的一块,是否会相逢旅人的落寞?仿佛看到戴望舒“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惆怅”,仿佛看到顾城“拿把旧钥匙,敲着厚厚的墙”,仿佛看到木心“长街暗夜无行人……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那淡淡的乡愁里,都是零落人世间思念的过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泥沙激荡,渐渐掩盖了身形,蛎子丛生,渐渐改变了模样。

石头后悔了吗?有一点,但也有了新的发现。

看着防波堤里的航船由木帆船变成轮船,妇女的哭声越来越少,直到没有。它感觉很开心。

看着旅客和居民从这里进出岛,每天都会有亲人和民宿老板在防波堤上翘首以待,听着群众对大堤便利的感叹,它觉得很有成就感。

听着远客谈论砣矶景色、大银杏树、小渔业馆的趣味,谈论渔业养殖、民宿集群、旅游产业的前景,谈论“2·22海难”救援奇迹、“长渔七号”英雄事迹、运兵东北的往事,它突然又觉得很自豪。

或许,它找到了除做名砚之外,更大的意义。

少年子弟江湖老,多少青山白了头。

许多年以后,没有人晓得,在这防波堤的边缘,在海面之下、乱石蛎子壳丛中,有一块绝世砣矶石在用小小的身躯,抵御风浪、守护海岛。

只有它知道,它还是那个它。它记得最初那个梦中诗词的开篇:“蓬莱海上峰,玉立色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