牲口棚里那盏马提灯

2024年08月10日

刘甲凡

1958年8月,人民公社成立后,村里的人组织起来在一块干活,牛、马、驴、骡也集中起来了,每个生产队都建起了饲养院。那时候,耕地、播种、收割、打场、拉车、推磨,所有苦活重活都依靠这些大牲口,它们可是生产队里的宝贝疙瘩。

我们生产队的饲养院有十几间茅草房,最西边两间是储藏牲畜草料的库房,一个冬季的草料都存放在那里。当中那几间是牲口棚,安放着一排十几个牲口槽。每个牲口槽都是把四根碗口粗的木桩打在地下做支撑,上面搁着一块约50厘米宽带凹槽的大石条,四周镶着厚厚的木板。每个牲口槽深约40厘米,长度在1.5米左右。最东边两间是饲养员熬煮饲料的地方,两口大铁锅连着一铺大火炕,那是生产队冬季人气最旺盛的地方。

饲养院还有一个宽阔的大场院,由北向南,整齐地打着一排木桩,地上铺着松散的干土,是牲口白天晒太阳的地方。早年间,有这样几句谓之“四大解乏”的顺口溜:“驴打滚,马撒欢,老牛倒嚼(反刍)人抽烟。”人干活累了,歇口气抽袋烟提提神。马、驴、骡干完活卸套后,要把它们牵到平坦的场地上可着劲打滚,再打几鞭子跑几圈,困乏的筋骨便可得到舒缓(放高利贷有句术语叫“驴打滚”,便是由此而来)。而老牛干活回来,则要吃点草料,然后安安静静地卧着反刍。有一年,一头老牛因没来得及反刍就驾到了大车上,走路时又赶得急了点,一下子得了“气鼓”,眼瞅着快不行了。生产队长不知从哪里弄来个土方子,把臭椿树叶子捣烂给牛灌下去。又安排了几个年轻人,一边驱赶着牛不停地溜达,一边用装满麦糠的袋子拍打牛肚子。过了好一会儿,牛肚子里发出“咕噜噜”一阵响声,接着便“稀里哗啦”排了便,这才慢慢恢复过来。

牛、马、驴、骡集中到生产队之后,都是挑选经验丰富、责任心强的中老年人当饲养员,白天黑夜都守着牲口棚。像我们生产队的饲养员李二爷爷,是生产队全体大会投票选出来的。他是个伤残复员军人,做事情极端认真,一心为集体,大伙都信得过他。

饲养员每天至少要给牲口喂五六次料,夜间添料尤为重要。“马无夜草不肥”“喂牛没有窍,夜草要喂饱”,那是人人皆知的谚语。那时候,牲口棚的墙上都挂着一盏带玻璃风罩的马提灯,每天晚上,饲养员都要提着它给牲口添几回草料,临走时从不忘记把灯芯调到最小。等下一次来添料时再把灯芯捻大,牲口棚里的马提灯是彻夜不灭的。

马提灯又叫小马灯,一种手提式防风雨的煤油灯,早年因骑马夜行时可挂在马身上而得名。说起这马提灯,在我们乡间还有一句常用俗语:“牲口棚里不熄灯——祖宗留下的规矩”。究其由来,那是源于一段民间传说小故事。

说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自幼父母相继去世,家境十分贫苦,只得靠乞讨为生。某年冬天,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朱元璋乞讨回家时迷路了。危难之时,发现一个牲口棚里灯光如豆,就赶忙躲了进去。牲口棚里也很冷,此时的朱元璋快冻僵了,只得把双脚插在冒着热气的马粪里,头枕着要饭瓢蜷缩着躺在地上。身处如此凄惨境地,便信口胡诌了几句打油诗聊以自慰:“脚登马粪头枕瓢,老天纷纷飘鹅毛。花子有了安身处,不知穷人怎么熬?”等朱元璋登基做了皇帝,想起了这段伤心的经历,于是便昭告天下,牲口棚夜间一律不准熄灯,以方便穷人在危难之际有个落脚躲难的地方。皇帝“金口玉言”,一辈辈传下来,就有了“牲口棚里夜不熄灯”这一不成文的规矩。再后来,就演变成一句常用的歇后语:“牲口棚里不熄灯——祖宗留下的规矩”。每当说起某件事要依照惯例来办,家乡人就会把这句话搬出来。事实也正是这样,我们生产队牲口棚的马提灯晚上从不熄灭。

那时候,生产队冬天也闲不下来,要进行农田基本建设——挖塘坝、修水渠、整梯田。每天上工前,男女劳力都会到饲养院里落脚。人太多了,那铺大热炕搁不下这么多人,只能到牲口棚里避避风寒。为了给牲口保暖,牲口棚所有的窗户都用泥坯封闭起来了,门上也挂着厚厚的稻草帘子。这样一来,牲口棚被封闭得严严实实,里面便充满了牲口粪便的腥臊气味。尽管这样,大伙却根本不在意,丝毫没有什么不舒畅的感觉,最主要的是这里面很暖和。牲口棚外面冰天雪地,屋檐下挂着一串串晶莹的冰凌。大冬天的,唯有暖和才是硬道理。至于腥臊气味,在里面待上一会儿嗅觉也就适应了。

到了晚上,饲养院又成了记工分和队长安排第二天活动的地方。等正事办完了,大伙也不散去。那时候,家家户户没有收音机和电视机,更没有其它娱乐活动,就呆在这里谈天说地、神侃海吹、打赌抬杠,闹哄哄地直到深夜才回家睡觉。一个冬季里的漫漫长夜,这里成了人们消磨时间的唯一场所。

我们这些孩子也喜欢到牲口棚来凑热闹,尽管那时候我们还很小,有些笑话段子根本听不懂意思,有些则是听了几百遍老掉牙的故事,可我们从来没有厌烦的时候,每每都是听得津津有味。记得有一年,村里一下子种了几十亩小国光苹果树,从莱阳请来一个60多岁的果树管理技术员,他的宿舍就安排在饲养院的大火炕上。每天等生产队长分派完第二天的活路,他的《聊斋》故事连播就开始了。其中有不少狐妖鬼怪情节,他从语气到肢体动作都类似于舞台表演,每每把我们吓得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听完故事都不敢一个人回家了。可到了第二天,一个个还是吃完晚饭便早早跑去占个地方,生怕耽误了他每天的“且听下回分解”。

快半夜了,李二爷爷吆喝一声:“都回家吧,老牛也要养养神了。”大伙便“吆吆喝喝”一阵子四下里散了,牲口棚里立马安静下来。老牛似乎还沉醉在刚才的热闹氛围当中,身子卧在松软的垫土上,朦胧着两只鸡蛋大的眼睛,嘴巴不紧不慢一下一下磨合着,发出细细的、“咯吱咯吱”反刍的咀嚼声。李二爷爷提着马提灯,从槽头走到槽尾,轻轻拍拍那头黄毛大犍牛,“喃喃”地咕噜了几句什么,是在嘱咐它们早早歇息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马提灯的灯头捻到最小,牲口棚里瞬间便灯火如豆、幽暗昏黄。

1982年冬天,生产队解体了,所有的农机具和牛、马、驴、骡统统被拍卖了。听发小永贵告诉我,拍卖牲口那天,李二爷爷黑虎着脸,往生产队长手里塞了一块钱,一句话也没说,提起那盏马提灯,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前后干了20年饲养员,还是要留下一点念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