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凤英

我与要好的闺蜜有一次聊天，谈起她的父亲时，全都是负能量，最后她总结说：“我母亲纯粹是为了我才没有和父亲离婚。”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熟悉。多年以前，母亲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那些话让我印象深刻。而且，那些话也误导了我许多年：我虽然觉得父亲对我们很好，但认为他对母亲不算好，母亲也是为了孩子维系着不幸的婚姻。

我结婚以后，母亲离开弟弟妹妹跟着父亲回老家生活，她给出一个很重要的理由是为了照顾“疯子叔叔”。那次，我从母亲情绪化、不真实甚至有些夸张的话语里，看到了母亲的心口不一。为了能够与父亲朝夕相处，她舍弃了孩子们，陪父亲一起回老家去照顾“疯子叔叔”。如果她不愿意，完全可不回去。

父亲的沉默和母亲的唠叨，都向我证明一点，对母亲来说，维护夫妻关系比照顾孩子更重要。她没有与父亲离婚，不是为了孩子，而是她还爱着我的父亲。

从那时起，我开始重新审视父母之间的爱，父亲不仅对孩子们有深沉的爱，对母亲也一样有着深深的、真男人的爱。这两种爱都是默默无语的。

父亲对母亲的爱，不是放在嘴皮子上，而是默默地行动。父亲不抽烟不嗜酒，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每月工资全部交给母亲，长年累月都穿着铁路制服，为了省钱从来不另外做便服。每天下班，他立刻回家，如果没回家，就是去开荒种地，给母亲和我们创造更好的生活去了。他只有一个业余爱好，就是去工人俱乐部下棋。父亲对我们这个家，就像一头老黄牛，只吃草，不奢求一点额外的物质。

父亲不仅对母亲付出执着的爱，对孩子们的爱也无微不至。我在父亲身边生活了十年，可是父爱对我的照耀不止十年。那十年，父亲对我很用心很严厉。他严格要求我的学业成绩要名列前茅，要求我给弟弟妹妹做好榜样。一次，我跟父亲去工区食堂吃饭，有人开了一个黄色玩笑，我也跟着捧腹大笑。从此，父亲再也没让我去工区吃过饭。

父亲亲自带领我们学珠算和毛笔字。我得到父亲的指点和引导，钢笔字与父亲如出一辙，同事们都说“有男人风骨”。我知道，那是父亲的精气神在我骨血里的体现。

对我来说，父亲是把“父亲”当成职业了，而且干得很敬业。小时候，我们的家长会都是父亲亲自去参加。他非常重视我的成长，三番五次强调：“秀娃，你要做弟弟妹妹学习的榜样，做个领头羊。”由于居住条件有限，我一个人睡在冰冷的外屋，每天晚上，父亲总是起来给我盖几次被子，以至于多年以后，我仍旧能够梦见父亲给我盖被子。

父亲每月都要给我写信，与我谈论生活中的困惑和见解。每当人生的关键节点，父亲总是给我莫大的支持和鼓励。有位名人说，人生的道路虽然很漫长，但是关键的地方只有几步。我人生的第一步是报名去生产建设兵团。当时，老师找我谈话：“去兵团，对你个人的发展好，但是对你弟弟妹妹和父母来说是极大的损失。”我将这些话转述给父亲时，他让我不要惦记父母和弟弟妹妹，只管报名，其他事情，他自有安排。

这一步，为我以后上大学、成为大学教师打下了基础。后来，我备考大学、毕业后选择去央企工作，都与父亲的支持分不开。虽然父亲与我远隔千里，没有语言上的交流，但是，父亲的沉默、父亲的一封封家书，都给了我无穷无尽的力量。

离开家的那天晚上，父亲送我上绿皮火车。他放下行李没有说话，第一次拥抱了我。那个拥抱让我终生难忘，我理解了父爱，理解了那胜过千言万语的信任和鼓励。那时候，我默默地下决心：“不干出个人样儿来决不回家见父亲。”事实也是如此，连队安排探亲假，我都让给了战友，一直默默地努力工作、努力学习，直到收到厦门大学录取通知书。

有人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其实这句话也可以说：“父亲是女儿的前世情人。”我和父亲见面时很少交谈，却默默无闻地通信四十年。在家书中，父亲与我无话不谈，谈人生、谈理想、谈弟弟妹妹的成长，谈母亲对家的付出，谈父亲对母亲的爱。父亲把我当成了知心朋友，我也将父亲当成了人生抉择的参谋长。人世间有几对父女能如此情深谊长？

四十年间，父亲和我通信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了，我们这种持之以恒，一直到有了电脑以后才改为每月两封家书。

父亲的最后一封信是写给我和我丈夫的。看完父亲的信，我们夫妻都流了眼泪。丈夫说：“你这一辈子，有两个蓝颜知己，一个是我，一个是你的父亲。世界上父女间如此默契的，我只见过你们这一对。”他不知道的是，父亲给我写信都是要打草稿的，而我的每一封信，父亲都是装订成册、妥善保存的。我们父女一直心心相印，对事物的看法，父亲与我也是观念一致，认识我的人纷纷称奇。

人世间，有多少父女互相不了解，有多少女儿想写一篇怀念父亲的散文都拿不起笔，更多的人与父亲之间还有代沟。我和父亲却可以无障碍交流，这都是因为我们之间的书信往来，起到了桥梁作用。

去年，我将自己与父亲的故事讲给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个闺蜜听，她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父亲的爱是沉默的，他对子女、对妻子的爱没有甜言蜜语，而是数十年持之以恒的付出。

我的父亲就是这样，用他沉默的爱呵护着每一个亲人。尽管母亲有时候会言不由衷地发牢骚，但她的内心对父亲的爱是认可的。许多中国式父亲都在用这种沉默的爱坚守着对家人和子女的责任与担当，值得家人和子女们一生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