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倚山独放歌

--专访著名作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衣向东

2024年08月22日

鞠良

本期人物

衣向东,当代作家,1964年出生于山东栖霞,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

自1990年发表小说处女作《正门哨》至今,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老营盘》《吹满风的山谷》《过滤的阳光》等十几部,长篇小说《牟氏庄园》《站起来说话》《无处藏心》《乐道院》《曾在部队扛过枪》等二十多部。同时还编写了《我们的连队》《牟氏庄园》《护卫者》等十多部电视剧。曾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老舍文学奖、第二届北京市政府奖、第九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第一届《胶东文学》奖,多次荣获《小说月报》百花奖。

(图为衣向东题赠本报:心连晚报,志在新篇)

衣向东是著名作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他身上有多个标签:军旅文学作家、乡土文学作家、都市文学作家、儿童文学作家、编剧、书法家……每一个门类,他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

树高千丈,落叶归根。在外漂泊四十多年的衣向东今年退休了,他从北京繁华之地回到故乡,回到从小长大的栖霞小山村过起了田园生活。近日,借他的长篇小说《曾在部队扛过枪》新书发布会之机,笔者专访了这位归去来兮、乡音未改的栖霞籍作家,试图从他半生的创作中寻找某些之于文学、之于人生的思考。

1982年,衣向东从栖霞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应征入伍,坐上了开往北京的绿皮火车,开始了追逐梦想的人生旅途。云路八千里,他在驻华使馆门前站过岗,当过通讯员、文书、招待员、饲养员、报道员、新闻干事、刊物编辑,最终成为享誉国内文坛的著名作家,书写了一段精彩的人生传奇。

这是一段不平凡的旅程,他经历了无数磨难,却痴心不改,孜孜不倦地叩动文学殿堂的大门。他出身基层,熟知小人物的艰辛,他的小说大多是写小人物的,写他们最朴素的情感和梦想,写他们的挣扎和困惑、叹息与无奈,写他们对于明天的美好期待与裸足奔跑的姿态……他的小说之所以感动了那么多人,正因为他也是笔下人物中的一员,他与他们一起哭泣一起歌唱。

衣向东首先是一位优秀的军旅作家。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军旅文学是中国文学的重镇。到了上世纪90年代初,军旅文学以“农家军歌”的方式,顽强地证明着自己独特的文学价值。衣向东正是在那时开始自己的文学创作之路的。

他在解放军艺术学院读书的时候,与阎连科、陈怀国、石钟山等同学成为“农家军歌”的领唱者。从处女作《正门哨》发表开始,他接连创作了《列兵的回忆》《目视前方》《走过的地方》《戈壁滩上能生长什么》《老营盘》《初三初四看月亮》《我们的战友遍天下》等几十部中短篇小说,最终凭借《吹满风的山谷》,获得了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衣向东又是中国乡土文学代表性作家之一。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版图中,乡土文学的重要性当然要比军旅文学高出很多。土地就是一种文化,代表一种感情。我们可以留心一下,那些不朽的名著,都是深深扎根在作家熟悉的土地上的。仅看当代,大凡有成就的作家,都有自己创作的根据地。比如,莫言几部有分量的作品,是以家乡为背景写作的,如《红高粱》《檀香刑》等。贾平凹早期的“商州系列”、阿来的《尘埃落定》、陈忠实的《白鹿原》、苏童的“香椿街”记忆、王安忆的上海情结等,都给作家们树立了很好的典范。这些有根的小说,都写出了一种地域特色,写出了一种文化。

2000年之后,衣向东开始思考自己的创作走向,意识到在军事文学创作领域很难自我超越,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故乡。故乡啊故乡,那个让人魂牵梦绕的地方,念起未离片刻,想来只在须臾。由于远离故土,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故土的思念越来越浓厚,故土的那片山水早已化作生命的血脉,流淌在他创作思路的灵感中。衣向东说:“我是土生土长的栖霞人,栖霞的山水给了我人生不竭的营养,这里是我的根,也是我走向远方的出发点。”

最初,他以故乡为创作背景,写了几部中短篇小说,如《过滤的阳光》《阳光漂白的河床》《电影哦电影》《小镇邮递员》《棉花被子》等。2004年,他完成了长篇小说《牟氏庄园》。这部长篇小说,堪称二十一世纪中国家族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之一,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带活了一座百年庄园,拉动了衣向东家乡栖霞的文旅事业。

衣向东看似一个为人低调、不事张扬的人,但他在谈到《牟氏庄园》时,却言之凿凿地说:“这部小说是当下最优秀的长篇小说之一,而且再过多年,这部小说仍旧会被读者广泛阅读。”见过不少文人的“狂”,但敢于像衣向东这样评价自己作品的作家,是非常罕见的。

对于好小说,衣向东有自己的评判标准。他说,一是要写出打动人心的好故事,引导人们向着阳光生长;二是要写出一两个好人物,能传递出正能量,承载着作家对社会的责任感;三是能让作品呈现出浓郁的地域特色,显示出作品是有根的;四是作品要有人文情怀,能够解决人们的精神和信仰问题。如果稍加分析,就会发现衣向东的文学观很不简单。

听到这里,笔者不由感叹:好故事、好人物、浓郁的地域特色和文化情怀,这不正是古今中外文学经典作品呈现出来的共有特征吗?

2006年退役后,衣向东进入北京联合大学师范学院任教,同时兼任北京联合大学艺术教育中心的艺术总监。中国正大步行进在城市化进程的大路上,不远的将来,多数中国人都会成为城市人。衣向东很有前瞻性,他敏锐地抓住这一时代大势,开始把笔触伸向了都市,写他熟悉的北京生活。《塔楼十九层》《女出租车司机》《欠债还钱》《对门的女人》《小区的黄昏》《女人不是篮子里的菜》《在阳光下晾晒》《河南人在北京》等一批折射城市人生百态的都市小说,受到了读者的喜爱,他似乎又成了优秀的都市文学作家。

最让人惊讶的是,2015年,他竟然一口气写了四部长篇系列儿童小说《李多多和小布丁》《透明的金鱼缸》《奔跑的豆豆》《朱小强的储钱罐》,一夜之间又成了儿童文学作家。

再后来,他的创作转向了历史题材,先后创作了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暗战赵城》《站起来说话》《敌后兵工厂》《身份》《无处藏心》《乐道院》等既有对历史的沉思、又有对现实批判的力作,以学者的眼光审视历史,把握时代人生。

随着一部部精品力作的问世,各种奖项也纷沓而来,包括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在内的几十个奖项让衣向东成了“获奖专业户”。他对此有很清醒的认识:“作品得以发表,并获得奖项,仅是对你创作的肯定和鼓励。一个成熟的作家,一部杰出的作品,最终的评判在于广大读者的感知和认可。优秀作品的生命力,是作家精神生命力的直接体现,是经得起时间筛选的。”

虽然脱下军装,但衣向东经常梦见自己在兵营的情景。一朝戎装,终生兵魂。他喜欢朗诵“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诗句,每当跟身边人聊起部队生活,他就会滔滔不绝。为此,他又开始了军事文学的创作,写了中篇小说《战火中的爱情》《子弹》《敢在鬼子头上跳舞的人》《紧急集合》等。离开部队近二十年,他一直有个梦想,就是写一部复转军人的作品。在建军97周年之际,他终于出版了长篇小说《曾在部队扛过枪》,了却了自己一桩心愿。

纵观衣向东的文学作品,大多都饱含“温暖感动、善良真挚、诙谐幽默、凄美感伤”。我认为,衣向东是个喜欢采用貌似平淡甚至是带点儿压抑感的述说,把自己的情感尽力压在平淡的叙述之下,追求一种内在的情感张力,直至喷薄而出,时有催人泪下之力。他的小说感人的另一秘密在于,他喜欢营造氛围,用一些画面感很强的光和影,弄出一些诗意来,让人读来有种温馨而感伤的沉醉。

谁说文坛须争雄,我偏倚山独放歌。在北京时,衣向东就很少出门,多数时间,他喜欢一个人待在家里看书写作,在他的文学百草园里,结庐而居。这位深得“隐者”三昧的作家,在他的文章里写道:“孤独是作家抵达彼岸的方舟。对于作家来说,想进入文字的最高境界,就必须学会与孤独拥抱,并陪伴终生。孤独可以让作家剔除泛滥的泡沫,留下纯正的痛苦;孤独可以让作家屏蔽尘世间的喧嚣,留下华贵的从容,打磨一个个漂亮的文字;孤独可以让作家拂去心灵的污浊,留下悲悯的善良,感悟人世间的大美;孤独还可以让作家打通历史的隧道,与远古哲人对话,与天地融为一体……我之所以认真而勤奋地写作,其实只是希望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后,散落在人间的一些文字,还能活着。”

参军离乡42年后,衣向东退休了,他回到故乡栖霞,回到哺乳他长大的小山村,“得大自在,奉大情怀”,依旧倾心创作,长篇小说《曾在部队扛过枪》便是他阶段性的成果。

襟怀故土、心系桑梓,值得一提的是,衣向东回乡后还发起成立了栖霞市霞光文学社,定期举办文学讲座和作品研讨会,邀请国内知名编辑、作家到栖霞开讲座,为家乡文学事业发展不遗余力。他说:“作为一个真正的文学创作者,一要有出世的境界去关怀现实世界,无我而容天下;二要有入世的精神来担当未来使命,弘毅而抱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