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碾子

2024年08月23日

刘甲凡

按照字典的解释,“赶”是一个多义字。其中的赶海、赶集、赶庙会、赶大车等,都属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事情。但还有“赶碾子”这件事,知道的人可能就不多了。

打我记事那时候,我们村是个只有60多户人家的小山村,却在村东西两头各有一盘碾子,由此不难看出,碾子在生活中的重要性。庄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田里种出的粮食要靠这盘碾子加工出来,才能做饭养活一家老小。正因为这,一年到头,年复一年,这几步见方的“转圈地”,成了全村最热闹、最有女人缘的场所。

根据宗谱记载和听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讲,我们村刘姓人属“开山户”,是清朝初年从文登鸭子湾迁过来的。迁徙的时候,为保证生活能正常运转,先辈们把石磨用独轮车推着,把石碾的碾砣像拉碌碡那样用牲口拖着,几吨重的石碾盘推不动也没办法拖,便用圆木杠穿过轴心的圆孔将其架立起来,再用两根长长的木杆控制着不倾倒,然后上下木杆巧妙连接,就拼凑成了一辆巨型的“独轮车”,几十公里路硬是由几十个小伙子吆喝着“赶”过来了,安装在村子东头。

又过了些年,随着人口的繁衍增长,一盘碾子有点忙不过来了,村里人便商定按照人头集资,在村西头再安装一盘碾子。这盘碾子是从我们村西南山上的采石场取料,由几个技术精湛的石匠打凿出来的。把碾子从山上搬进村里,通常就叫“赶碾子”。这期间,还要举行别具一格的仪式,整个过程充满浓郁而浪漫的民俗风情。

听爷爷说,打凿一盘碾子实非易事。首先,要请有经验的石匠到附近的山上,选择质地坚硬的花岗岩打眼放炮,然后选一块厚度超过一尺、直径两米左右平坦的大石板用来制作碾盘,再选一块直径和长度都超过一米的石料做碾砣,还要预备几块支撑起碾盘的底脚石。石料选好后,石匠首先在原地将这几块石料进行粗加工,将它们凿出碾盘和碾砣的大致轮廓。这样做的好处是尽量减轻其搬运时的重量,同时,也防备在粗加工期间出现失误,材料一旦报废可以及时更换。最后,还要在碾盘正中凿出一个直径约二十厘米的圆孔,是“赶碾子”下山期间用来穿过控制木杠的,也是后期竖立碾桩的孔洞。至此,碾子制作的粗加工阶段就结束了。

早年间,庄户人家把石磨和石碾奉若神明。较为普遍的说法,它们是天上威震妖邪的“青龙”和“白虎”两大星宿,落于凡间后化身为石碾和石磨,属“福神”。因此,村里人娶媳妇,要在碾子和石磨上贴喜字,过春节的时候,也会在上面贴福字,寓意富裕吉祥。

正因为这些讲究,“赶碾子”下山要选一个良辰吉日,由族长带领着全村的男女老少恭迎“福神”。到了采石场,族长带头对着碾子集体跪拜、上供烧香、燃放鞭炮,然后安排青壮年一齐动手,喊着号子,齐心协力地将碾盘竖立起来,接着将一根事先准备好的结实木杠穿入碾盘正中的圆孔,由两边的人掌控着木杠向前滚动;再用两根长木杆控制住碾盘的上部,保证其不倾倒,然后大家随着指挥的口令,前呼后拥,这个巨大的碾盘就被“赶”下山来。

回到村子的预定场地,再由石匠继续对碾盘、碾砣进一步深加工。待碾盘和碾砣都加工完毕后,由木工在碾盘轴心立起圆铁管做碾桩,再制作一个方形碾卦套在碾桩上。碾挂的两边各安装一段铁轴,碾砣就被铁轴牢牢控制住,只有乖乖围着碾盘转圈的份了。至此,一盘碾子就大功告成,只要穿上碾棍,就可以“吱吱呀呀”碾压粮食了。

爷爷说,碾子交付使用也有讲究。到了交接那天,领头的石匠师傅把写好的红纸条贴到碾砣上,纸条上写着四个大字:“吞吐不息”。石匠师傅说,碾子和石磨是最有口福的“福神”,每年打下来的粮食都由它们最先品尝,而庄户人家,“只要碾子转石磨响,过日子就心不慌”,碾子和石磨“吞吐不息”,那是庄户人家挂在心尖上的头等大事。在那些贫困年月,尤其是青黄不接的季节,若是碾子不转,石磨不响,锅儿吊起当钟打,一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那种滋味确实不好受。

一盘碾子能用几辈子,“赶碾子”这种事,多数人一辈子也摊不上一回。也算是机缘巧合吧,我17岁那年参加过“赶碾子”,而且一下子“赶”了两盘。

那是1967年秋天,村党支部决定建一个碾坊,把村里的两盘碾子搬进屋里,这样一来,村里人就连雨雪天也可以压碾了。与此同时,在碾坊前修建起一个露天剧台,节日期间演出文艺节目时,碾坊就成了演员的临时化妆间和休息室,可谓一举两得。

待碾坊基础完成后,生产队长就安排小车队负责把碾子“赶”进来。那阵子,经过“破四旧,立四新”运动,那些恭迎“福神”的仪式也就不搞了。我们小车队十几个人,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开始都“愣儿吧唧”地没重视这点营生,可一搭上手就知道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因为一个碾盘几吨重,人多了插不上手,人少了又挪不动,忙活了好半天也没挪动半步,还差点出了事故。

见此情景,生产队长赶忙把老石匠二爷爷喊来了,他年轻时参与过“赶碾子”,熟谙其中窍门,在二爷爷的指挥下,还是按照老祖宗“赶碾子”的套路,才算是把两盘碾子“赶”进了碾坊,也让我切实领教了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