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心亮

注：吃派饭盛行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时农村很少有饭店，大队也不设招待所，更没有接待经费列支，于是就有了安排下乡干部或学校教师去社员家里吃派饭的做法。

吃派饭，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老大的事，无非就是老师要来我家吃饭了。

我沉稳地走在路上，努力压制着要从怀里蹦出来的小心脏，感觉路上所有人都在看我，他们的眼睛里充满了羡慕和敬佩。我很享受这种感觉，背着手走回家，跟我妈说：“妈，告诉你件大事！”

我妈果然吓了一大跳，这是我意料之中的。我妈在原地转了个圈，问我：“儿啊，啥时候？”我说：“明天。”我妈说：“好！”她像要跟人撕架似地攥着拳头，又转了两圈问我：“儿啊，做啥饭给老师吃啊？”我说：“老师说了，普通饭，咱做啥，他吃啥。”

于是我妈就魂不守舍了，她一会儿端起碗放下瓢，一会儿又忘了筷子掉了铲子……大姨来走亲戚或是二姑奶奶来串门，也没见我妈这样过。我说早上小米稀饭煮鸡蛋，晌午烙油饼炒芸豆，晚上包羊肉馅儿饺子。我妈狐疑地说：“怎么都是你爱吃的？”

那当然，我觉得好吃的肯定是好饭，老师也一定爱吃。

我叮嘱我妈稀饭要熬浓点，鸡蛋要煮多点，油饼要烙薄点，炒菜肉要肥点……叮嘱来叮嘱去，我妈就赶我走，说：“去去去，去打扫院子去！”然后我妈就开始擦锅台、刷柜子，把过年才舍得用的白瓷碗也摆了出来……

此时，胡同里的小伙伴探听到了消息，纷纷跑来问：“明天老师要来你家吃派饭吗？”我严肃地点头，然后把眼前的小脏脸挨个扫了一遍说：“这可是大事，你们要懂规矩，别给咱胡同丢脸，懂吗？”见小伙伴们纷纷点头，我又叮嘱一句：“回去都把狗拴起来！”

小伙伴们跑了。没多大工夫，邻居二婶就来到我家院里，问我妈：“听说老师要来你家吃派饭？”我妈装作漫不经心地说：“是啊，简单吃个饭儿，没啥。”“没啥？”二婶子羡慕地直啧嘴：“啥时候建国也能争口气，带老师来俺家里吃派饭啊？”

我写完了作业，我妈在淘米。我冲完凉了，我妈在择菜。我跟黑狗说完悄悄话，我妈在揉面……反正直到我挂上蚊帐要睡了，我妈还在洗洗涮涮。我做了个梦，梦见我领着老师来到我家，老师端着饭碗说，好吃好吃，还对我妈说：“你家孩子啊，是个好学生！”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就爬了起来。我妈熬了浓浓的小米稀饭，煮了半锅鸡蛋，烙了一大摞油饼，炒了两大盘子全是肉的菜……我带着黑狗跑去学校喊老师。可我喊遍了整个校园，也没看见老师。我以为老师去我家了，赶紧又跑回家，还是没看见老师！

老师不见了。都过上课时间了，我们才知道老师家里有事，离开了。

我们见怪不怪，老师不声不响连夜离开我们这个偏僻的小村庄，那是常有的事情。伙伴们背着书包零零散散地回家了，唯独我心里特难受。我想着我妈那熬得浓浓的小米稀饭、那半锅煮熟的全是双黄的鸡蛋、那一大摞喷喷香的葱油饼、那两大盘子全是肉的炒菜……

突然，我很想很想哭！

过了些日子，老师回来了，跟我们道歉说家里的急事处理完了，以后再也不会走了。老师还特意塞给我五毛钱，说是那天的饭钱。我死活不要，直到老师说这是命令，我才委屈地拿着钱。我想跟老师说，我不想要钱，只要你去俺家吃派饭。可就是张不开嘴。

但老师要去建国家吃派饭了。我知道后心里分外难受。我去二婶家找建国玩，建国兴奋地说他爸钓了六条鲫鱼，要熬鲫鱼汤给老师喝。我就跟建国进屋看鲫鱼，还瞅见他家的灶台上放着一卷钱，我没在意，心思放在看鲫鱼上，想着他们要给老师喝的鲫鱼汤。

过了一会儿，二婶打外头回来了，瞅见灶台上那一卷钱，脸色顿时一变，眼神警惕地瞄了我一眼，随后“嗖”地把钱拿起来揣裤兜里去了。我心里更加难受起来，我不看建国他爸钓的六条鲫鱼了，扭头回家。建国在后头喊我，我也权当没听见。

我不再去关心老师去没去建国家吃派饭，也不再去建国家玩了。见了二婶子，不再像以前那样喊她二婶子了，连正眼我都不瞅她一眼。她就是来我家，我也像没瞅见一样。我妈让我叫二婶子，我连哼都不哼一声。二婶子很是奇怪，当成笑话说给我妈听。

我妈来问我。我说二婶子小看人，一边说一边委屈地掉眼泪。

我妈听了没有笑，她摸摸我的头说：“儿啊，这件事老大，你应该生气！”我听了心里熨帖了许多。但我妈又说：“儿啊，做人要有志气，但不能太小气。”看到我懵懂的样子，我妈继续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为这么一件事老怀恨在心，你还是个男娃子吗？”

从此以后，瞧见二婶子，我开口叫她了。二婶子看见我格外热情，我猜测是从我妈那里探听到了原因。有一天我放学回家，遇见二婶子脸色蜡黄地蹲在街门口，她要我帮忙去喊建国他爸回来。我先跑回家告诉了我妈，然后又一路飞奔跑去田里喊建国他爸。

二婶子住院了。我妈带着我去医院看望，二婶子直夸奖我，说我懂事儿，这次幸亏了我，边说边拿苹果给我。我坚决不要，直往我妈身后躲。二婶子眼圈儿红了，说：“老师吃派饭那天婶子做得不对，伤大侄儿心了……”我忙接过苹果，抱在怀里，不由地呜呜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