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河而眠

2024年09月08日

林红宾

我有些神经衰弱,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如烙饼一般。记得有一份报刊载文介绍,说是大凡遇上这种情况,可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想象夕阳西沉的景色,构成一幅画面,让其静止不动,直到入眠。于是,我索性让大漠落日在大脑的荧屏上长时间定格,满脑子是浩瀚的沙海、金色的夕照。然而几秒钟后,我就想转换镜头,执着地要去寻找诱人的绿洲,去聆听那悦耳的驼铃,这一招又失灵了。尤其到了子夜时分,越急越睡不着,真乃欲速则不达,以至彻夜失眠,遂成恶习,苦不堪言。

每每这时,我总会想起当年在故乡露宿河边的情景。唉,人真是个怪物,没有享不了的福,也没有遭不了的罪。现在我住在高楼上,躺在舒适的床上,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当年躺在故乡的河边,睡得何等香甜!

那时节已是三伏,雨水颇多,隔三岔五就下雨,庄稼长得格外葱茏,野草也在不可遏制地疯长,几天不见就遮掩禾苗遮住地皮了。生产队的活计主要是灭荒,除了锄地就是薅草,可谓人草大战。老农说野草是顽强的,最终是胜利者,人死后被埋在地下,坟丘上长满了草,锄了一辈子野草的人,到头来还是被野草压在身下。尽管如此,庄稼人只要活着,就要跟草打交道。这话颇有道理。那时,农活撵人,一直干到天黑才散工,我们拖着疲惫的脚步往家走。

我吃罢晚饭,不愿在家睡火炕,那火炕一日三餐做饭,烧得热烘烘的,睡上一宿,保准能捂出一身痱子。那些痱子经太阳一晒,就会又痛又痒,直往心里扎,不是人受的滋味。实在没有办法,我就扛着一块木板,来到村西的河边,拣一块干净的地方,放下木板,躺上去纳凉。

想想吧,那是何等舒适优美的环境!河风徐徐吹来,挟带着两岸苞谷花馥郁的气息,那气息有如一群婀娜的仙子,身着蝉翼般薄而透明的裙裾,从我身上飘然而过。我的头发随之微微拂动,仿佛母亲坐在身旁,为我疼爱地梳理。河水在淙淙流淌,听得见河水在岩石上绽开水花的细微声响,听得见哗哗细浪前赴后继的声音。我身边是一泓浅水,不时传来鱼儿跃出水面的泼剌声和在水边猎食的唼喋声。

昆虫们自发组织起一支小乐队,那“消夏小夜曲”演奏得娓娓动听,令人着迷。

蛐蛐弹起了六弦琴:“采采兮兮,采采兮兮……”

蚯蚓捧起了芦笙:“嘀噜楞楞,嘀噜楞楞……”

天牛吹奏管子:“吱——吱——”

草蛉碰响了铜钟:“叮铃——叮铃——”

青蛙欢快地拍打着手鼓:“呱呱呱,啯啯啯……”

一些不知名的小虫也积极参与,都在尽情发挥,低吟浅唱。

蝙蝠们在小河上空飞翔,仿佛身着黑纱的舞女在翩翩起舞。

侧耳聆听,远远近近全是昆虫和小虫子在演奏歌唱,整个旷野全是它们的大舞台。

瞧啊,月亮和星星倒映在河里,就像一群天真活泼的儿童,跟随老奶奶前来欣赏这兴趣盎然的音乐晚会。

看啊,明明灭灭的流萤宛若挑着小灯笼的孩子,赶来凑热闹。

我全神贯注地听着看着,一颗心沉浸在这无与伦比的艺术境界里,感到好惬意好愉悦,一天的疲劳荡然无存,不尽的活力激励着我青春的躯体。我神游八极,恍若不是红尘凡人,而是幻化成田野中一棵苞谷,或是水边一丛菖蒲,与这些可爱的鸣虫一样,成为童话国度里的一位公民。

最后,昆虫们合奏了一支催眠曲,和声美妙清雅,催我安然入梦……

打那天起,我时常去河边露宿,有时约上几位伙伴。那时周围山上松林茂密,有好多野兽在山林深处繁衍生息。深更半夜,能听到村北大山里传来野兽的叫声,我和伙伴们根本不害怕,因为北山与这儿相距较远,再说大凡野兽都怕人,即便来了,见一个大活人躺在这儿,也就避而远之了。有时睡到下半夜,会有扫地风刮来,凉凉的,紧接着就会落下稀疏的雨点子,大如落枣。我猝然惊醒,赶忙爬起来。哎哟,远处天在打闪,并传来隐隐的雷声。雨打禾叶,窸窣作响。大雨就要来临,我慌忙扛起木板跑回家中……

当年露宿河边的情景和感受啊,不啻于一瓶珍藏多年的佳酿,啜上一口,唇齿留香,荡气回肠!

失眠之际,我巴不得再回故乡,再体验一番枕河而眠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