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广叔

2024年09月09日

潘云强

老广叔是父亲在烟台汽车运输公司工作时的同事。他四十来岁,广西人,孩子们都称呼他老广叔。老广叔的外表与北方人明显不同,他个子矮胖,浑身黑黝黝的,脸仿佛往外渗油脂。他眼睛大,眉毛粗短,嘴唇不但厚,而且外翻。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烟台人常用“抠搂鼻子挖搂眼”来形容南方人的体貌特征。他的塌鼻梁、深眼窝,使这句描写显得特别贴切。

老广叔在新中国成立前参加革命队伍,在山东的战斗中负了伤,伤愈后,经组织介绍到了烟台。他是炮兵,会开车,被分到运输公司当了司机。他爱人在广西老家的一所农村小学当代课老师,两个孩子也跟母亲在老家,属于“牛郎织女式”家庭。

当时,我家住在大马路,运输公司大院位于一步之隔的路南。缘分就是这么奇怪,很难说父亲与他哪一点对上眼了,反正两个人好得如同一个人。老广叔住集体宿舍,晚上吃过晚饭,只要没事,就常来我家站(方言,玩耍)。父亲泡上茶,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聊天。我与父母睡在一铺炕上,有时半夜醒来,看见他们俩还谈兴正浓。毕竟工作了一天,有时实在忍不住倦意,父亲也会不经意间打个长长的哈欠。每每至此,老广叔嚷着要走,但父亲却执意挽留。现在想想,他肯定是不忍心老广叔一个人孤独。

老广叔对我特别好,每次见面,他总会问我学习怎样。阴天下雨时,家里的泥地上会出现一种人们称为“潮湿虫”的小东西,它是一种长得比小指指甲盖还小的虫子,我们也叫它“草鞋底”。我不会乖乖听大人话将其踩死,而是蹲到地上,手拿一根草棍,围追堵截它们。每到此时,老广叔会说,他们广西类似这样的虫子不但多,而且个头大,到时候让我到他们家乡去捉虫子玩。我考上中学后,他郑重地将一支钢笔、一个笔记本交到我手中。如果到附近农村出车,他会到附近的大集上买些肉、蛋、地瓜、萝卜白菜等送来我家。年年节节,只要他不回广西老家,父母总邀请他到我家过。那时人们普遍生活不富裕,包顿白面饺子,差不多是烟台人眼中最高级的饭食了。没想到作为南方人的他,也特别爱吃北方的水饺。平常日子,父亲与老广叔也没少凑,他们属于喝散装烟台老白干的“专业户”,至于下酒菜,最常见的则是油炸花生米、白菜拌海蜇皮。

我听父亲说过不少关于老广叔的故事:解放战争期间,老广叔开着炮车,长途奔袭两天两夜未合眼。在单位,提起老广叔的开车技术,没有不竖大拇指的。别人安全开车一万公里、二万公里,而他先后创造了五万公里和十万公里安全无事故的奇迹,年年被评为公司优秀职工。至于他做的好事,更是“无其代数”:他曾几次在行车途中,把不认识的病人送到医院去;他也曾好几次义务帮助别的司机把陷入泥潭的汽车拖拽出来。那时敞篷货车装货要用绳子绑,有不少司机干活不认真,粗枝大叶,拐弯时货物常常甩出去。他只要看见了,都会拣拾起来,想方设法还给他们。老广叔还有个特点,凡事低调,做了好事不说,甘当无名英雄,往往受到帮助的人上门来感谢,大家才知道。

老广叔常跑栖霞线。我回老家时跟过他几次车,目睹他对待工作的认真。那时,公路不但窄,且大多是泥土路,如此路况,往往会因超车不当发生事故。老广叔不开“英雄车”“赌气车”,两车会车时,会主动减速避让,或者干脆停车,露出他的习惯动作:将两只胳膊交叉起来,身体微微前倾,倚在方向盘上休息一下,待那些司机过去后再走。途中,我有时下车解手,他也不闲着,不是检查汽车的刹车,就是查看轮胎气足不足。那时,汽车大多是俄式“嘎斯车”,上坡时,发动机常常发烫,为免其受损或烧毁,他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到河边或水沟提凉水,为发动机降温。

不过,老广叔也发生过一次事故。有一次,他驾车经过栖霞十八盘,那时的公路允许汽车与畜车混行,此时刚好有两辆驴车走在前面。老广叔不敢按喇叭,生怕惊了它们,他踩低油门,跟在后边。一头驴脚步快,一头驴慢,当两辆驴车行至并排时,一头驴突然冲另一头驴撕咬起来。这一下不打紧,导致离老广叔车近的那头驴受惊而吃了瓜落:被老广叔的汽车剐蹭到了。幸亏老广叔车速慢,刹车快,小驴车除了车架受损外,人畜皆无恙。好心的老广叔拿出身上带的全部钱,作为赔偿送给了那位驾车老汉。后来,他每每跟父亲谈及此事,仍心有余悸,心情颇为沉重。

异地生活给老广叔带来诸多不便。最初,他想把妻子调到烟台,但当时有政策规定,工作调动只限于有城市户口且有正式职业的人。由于他妻子是民办老师,两个条件都不符合。眼看调来无望,老广叔退而求其次,转而寻求自己向广西调。千里迢迢跨省调动,必须本单位舍得放人,且另一陌生单位愿意接收才成,这也绝非易事,总之过程跌宕漫长。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1965年,广西一家企业终于向他发来一纸调令。从此,老广叔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们常说感恩生命所有的美好相遇,我感恩与老广叔的结识,更感念那一段段质朴无华的人间悲喜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