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9月12日
(图为父亲1944年为二姑写的订婚证书和结婚证书)
(图为父亲手写的《太上感应篇全文》)
于泽涛
一
最近,我和老伴翻箱倒柜,把老父亲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书写的一些资料找了出来,想作为反映老烟台街印刷业状况的老物件,提供给有关部门。
抚摸着已经发黄、边角有些破碎的遗物,父亲那清瘦的面容和许多往事涌向眼前……
我的父亲叫于学斌,字子文,离世已五十五年了。他在兄妹中排行第三,身材矮瘦,有些驼背,不苟言笑,貌不惊人,当时在大海阳一带人称“于罗锅”。他有点读书的底子,待人正直,爱管闲事,母亲说他是“天生一个操心布袋”。
父亲打小聪慧好学,在书法上下了苦功,正草隶篆均有造诣,欧体尤佳。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他曾是烟台印刷界老式石印印刷的知名书写匠。我们找出的遗物中,最令人瞩目的当属父亲当年呕心沥血书写的欧体微楷帖《太上感应篇全文》。
前些年,大我十多岁、受父亲影响较深、对书法同样有所研究的老表哥曾自豪地说:“老舅这幅微楷帖,布局严整,字迹隽秀,把欧体那端正与奇险和谐统一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曾受到当时烟台印刷界的盛赞……”此帖共12行,均用1.5毫米左右的欧体微楷书写,似行行排列整齐的小蚂蚁,令观者赞叹不已。父亲的名声不胫而走,找他写字的客户逐渐增多。那时的印刷设备落后,多是老式石印印刷,规格多样,大的有公(布)告、影剧海报,小的有火柴盒、药盒及说明书等。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人民银行烟台支行在全市广泛散发的、号召市民为支援抗美援朝积极参加储蓄的新春贺信印刷件,就出自父亲之手,劲秀的朱红楷书,受到业界和市民的赞赏。
那时,烟台的印刷厂(坊)主要集中在老芝罘市府街周围,记忆中有泰东印刷厂、宝丰印刷作坊、桃花街印刷作坊等。父亲所从事的石印印刷主要工序为:首先用精制的毛笔蘸着特制的“药墨”汁,将客户需要的文字或图写(绘)在专用的“药纸”上,接着将写好字的“药纸”平铺于印机石版上挤压成“反字”,再放置空白纸张于机内,用辊子滚上油墨,手摇机把柄,经过碾压,制成印刷品。这个过程,与前些年的手刻钢板、蜡纸油印有些类似。
在我入学前,父亲写好的字幅,均由客户到我家来取;我九岁上了学,父亲觉着我大了,于是把字幅交给我,让我在放学后或假期里步行送给客户。每一次送字,父亲总要叮嘱两件事,一是交通安全,二是交接清楚。我从大海阳出发,经过华丰街、海防营、南洪街,一路到达市府街,先后找到胖胖的“宝丰”冯伯、瘦瘦的“桃花街”吕叔、慈祥的“华泰厂”迟师傅等,办好交接,然后拿着客户交给的新活计,赶紧往回返,路上再热闹的光景也不停留,一怕丢了新活计,二想早回家“讨赏”。这“赏”是每次回家交差后,父亲奖励的三分五分钱,攒够了可以到“老锁”小铺(现芝罘区文化宫东老迟家庄北头)买糖稀或小画帖,以此向发小们“谝弄”。三分五分钱,现在不足挂齿,但那时的我却认为是一笔不菲的奖赏,直到现在我还保存着一张5×3厘米的隋唐人物小画帖,上面有隋唐武将南延平舞刀的彩色画像。
二
母亲说父亲是一个“天生的操心布袋”,此话不假!就拿对待自己姊妹们的家事来说,他就管得挺多。上世纪30年代,父亲手持一支毛笔,闯入老烟台石印界。虽然日夜操劳,但笔薪微薄,只能维持一家三口人的生活。屋漏偏逢连阴雨,此间,我的大姑父因病英年早逝,撇下三个年幼的孩子和孱弱的妻子。面对愁肠寸断的大姑和我奶奶的叹息,父亲用他瘦瘦的肩膀挑起了养活两家七口人的重担。
父亲在大海阳东街租了一套由五间小瓦房(正屋三间,厢房两间)组成的独门独院民宅,安顿好大姑全家。然后,他一边为客户写字(抽空还要辅导大表哥他们姐弟仨学写毛笔字),一边苦苦钻研小儿推拿医术,加上本家名医于傅岩的诚心指导,一段时间后“成了手”,治好了多名拉肚子、发烧、咳嗽甚至抽风的幼儿,求医者渐多。就这样,父亲边写字边推拿,用辛勤劳作换来两家人的基本温饱。后来,成长起来的大表哥能拉大板车挣钱了,在我不舍的哭闹声中,大姑全家搬回东关南街故居。
上世纪40年代初,家在西南河东的二姑父也病故了,真可谓“瓢还没按下,葫芦又起来”。那年月,受封建旧习俗的束缚,改嫁并非易事,面对整天以泪洗面的二姑母子,父亲跑断腿、磨破嘴,最终用坦诚说服了二姑及其婆家人,留下幼子,让二姑改嫁到福山县(今福山区)。父亲作为主婚人,女方的一些关键事务均由他办理,如填写二姑的订婚、结婚证书等。1944年5月,二姑重组了新家庭。
我七岁左右时,大海阳有一个鳏居老人叫于锯,瘫痪在床无人照料。虽然他与我家非亲非故,但父亲知情后,安排我协助母亲伺候老人一年多,直到他病逝。虽然片瓦未得,但是父母心里坦然,受到村民好评。
三
新中国成立初期,父亲被推举为村里的文书。那时,村里事情格外多,父亲经常在办公室忙到半夜。平日,他有求必应,谁家有事都爱找他。农闲时节,尤其隆冬风雪天,我家的三间海草房里常常座无虚席,都是些志同道合的族人村邻。他们烤着柞木炭盆火,评三国讲岳飞,说烟台街传闻,谈论最多的是抗美援朝志愿军打胜仗的事,我与发小们学唱的“雄赳赳,气昂昂”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歌》,就是在我家由村妇女主任杨忠蕙姑姑教的。
每年腊月十五过后,找父亲写对联的村邻络绎不绝,父亲一律热情迎送。对生活困难的村民,父亲自己掏腰包买红纸,写好后给对方送到家;对那些行动不便的病残老人,还送字上门。多少个夜晚,父亲忍受着咳喘的折磨,一丝不苟地写到半夜。大年初一,指点着大门上楹联那吉祥如意的词句和秀丽遒劲的字迹,邻居们赞不绝口,父亲清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是的,父亲是严冬里的一盆火,将浓浓的温暖送到大海阳村民家里。
年幼时,父亲对我“操心”尤甚。这也难怪,因为在上世纪30年代,我身前两个哥哥均夭亡,十年后才有了我这根独苗,父母视为掌上明珠。父亲对我既宠又管。看吧,他心爱的小京胡被我胡乱拧断弦,他不动声色;家里唯一的马头座钟被我拆得七零八散,母亲疼得直呼呼,父亲却和颜悦色地教我如何拆装;漂亮的仰棚和白白净净的墙壁上,排列着我嘴嚼手摔的纸团,那是他把着手教的……但是,对衣食住行、礼貌待人等生活方面的规矩,尤其关系到道德品质问题,他的要求却很严格。
最难忘的是我10岁那年发生的“糖果事件”。那是一个星期天,妈妈洗衣服时,发现我的口袋里有几块玻璃纸包的青果糖。当时,由于家庭条件所限,平时家里不会买这种东西。晚饭后,父亲问我糖果的来历,我支支吾吾的回答引起了他的怀疑。三天后,他叫我到西间屋谈话。开始,我谎称是东街的族弟天池给的,父亲马上驳斥:“不对!他昨天刚从北京回来,我都查过。不说实话,看我怎么收拾你!”我当时有些发毛,却梗着头,心里打着小九九。根据父亲平常对我的态度,我觉得父亲“不能把我怎么样”。于是,趁他划火柴点旱烟袋的空当,我一扭身想溜,结果却被他一把揪回,按在炕沿上,一顿胖揍。鸡毛掸子抽坏了,又用烧火棍打,打得我的屁股青一块紫一块。
长这么大,没见父亲上这么大的火,我也没挨过这么重的揍!最后,在母亲掉着眼泪说情和我的大声哭求下,父亲住了手。我抽抽噎噎地说了实话。糖果出自邻村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大男孩之手。他不上学,成天流浪街头,曾因“手不老实”挨过失主的打。近来,他不知哪儿来的钱,买了不少糖果分给我和几个小伙伴,并严令我们听他指挥,不准告诉家长,否则要挨揍。
问题弄清了,我哭着表示了悔意,父亲严令我与那男孩绝交,今后要诚实做人。
自此,我与那男孩断了联系。这件事已经过去多年,却如在昨天,令我深思。是的,如果不是父母及时发现问题,如果关键时刻没有父亲的严厉责罚,不敢想象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七十多年来,我学习父亲的做人原则,教育后代诚实做人,传承着父亲的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