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南来北往”的妈妈

2024年09月16日

张晴霞

我妈妈祖籍江苏,少年时随外公外婆举家迁往西北。我的爷爷奶奶是胶东人,妈妈嫁给爸爸,随了那句老话“嫁乞随乞,嫁叟随叟”。妈妈从十来岁起就一直生活在北方,理所当然“身心向北”。在妈妈身上,既有与生俱来的南方人小巧玲珑的体形和温良淑贤的秉性,也有后天养成的北方人简纯真诚的性格和重情、柔韧的特质,遂成为我笔下地地道道“南来北往”的妈妈。

妈妈是口腔科医生,经她治疗的患者怎么也有六位数以上吧,“牙粉”可观!年轻时,妈妈曾当过赤脚医生,骑着马儿在草原上巡回出诊的场景,她至今常常念起。上世纪看牙不像现在,口腔医生都是站立着,一站就是一天。为了给更多的患者治病,妈妈不敢喝水,怕去洗手间浪费时间。妈妈医者仁心,出诊时总是和颜悦色,既是口腔医生也是心理导师。注射麻醉药前,她会提醒病人:“忍忍啊就几秒钟,拔牙的时候就不用受罪了。”下医嘱时,她会反复叮咛用药禁忌和复诊要求,直到患者满意。但凡遇到疑难杂症,只要妈妈上手,大都能妥妥解决。因为工作强度大,她也落下了右手腱鞘炎的职业病。

曾听妈妈的同事打趣说,妈妈补过的牙,用二三十年都还好好的,如果妈妈开私人口腔门诊,那可就亏大了!陪妈妈逛街,冷不丁会冒出个陌生人和她打招呼:“杨大夫,你不认识我了?是你看好了我的牙周炎,太感谢啦!”边说边张嘴呲牙展示。妈妈接诊无数,哪里记得每张面孔,这就有些类似师生,不管过了多少年也不管到了哪里,学生总能认得出老师。妈妈虽谈不上“誉满杏林”,但作为女儿的我仍自豪感满满。妈妈的眼睛很美,在白色的棉布口罩上闪闪灵动,让人不禁联想起电影《人到中年》中女医生陆文婷(潘虹饰)的双眸,她们都是充满爱心、解除病痛的白衣天使!

亲朋好友或是朋友的朋友,每每求医问药,妈妈都会热心周到地提供帮助。她身穿白大褂穿梭在医院的各楼层和科室间,因为人缘好,进到哪个诊室都会受到热情礼遇,可谓就医的绿色通道。打小我到医院就像进入熟悉的家属大院,有最亲切的医叔医姨亲自问诊,有个头疼脑热给几粒小白片吞服后立即见效,直到今天去医院看病我都心存幻想:如果有当医生的妈妈领着该有多好!最好能遇到像妈妈一样面容慈祥、态度和蔼、医术高明的大夫,好像这样病自然会烟消云散。

妈妈做事认真且极有耐心,她的这种“工匠精神”也体现在做家务活儿上,特别是对自制餐食那叫一个精致。若家里要呼朋唤友请客,妈妈会提前一周列好菜谱并预制食材,糖醋里脊、豆皮蛋饺、珍珠丸子、八宝饭、水晶包、甜羹汤等,每道菜品至少要经过十多道工序,好似民间的“满汉全席”。妈妈做饭用的调料不外乎姜醋糖盐和酱油料酒,由于能精选搭配食材,且精准把握用量、火候、顺序等关键步骤和细节,出锅的菜不仅鲜香嫩滑,而且符合科学养生的标准。我想,如果当年有《舌尖上的中国》,摄制组大概率会来我家专访,给妈妈来一段特写。

过去上班很辛苦,每周只休一天,堆了七天的家务活儿就指着周日这天完成,包括改善伙食。妈妈为了给我们加强营养,会拼上大半天的时间独自在厨房劳作。就拿葱油饼这道常规面食来说,妈妈会做出颠覆想象力的美味,当然工序也比较繁冗:切好五花猪肉入热锅炼,五花脂渣切碎与小葱末和细盐混拌,均匀涂抹在铺开的面饼上,再卷成棒状,将接缝处和两头捏紧切段,擀成饼基……至于油盐量、配料比、厚薄等,全凭经验,这就是所谓的“know-how”(技术诀窍)。如果文字能散发美味,我相信这会儿出铛端盘的灿黄葱油饼,定会让读者朋友齿颊留香,这是饼中的“爱马仕”!直到现今,恐怕花多少钱在外面也未必能买得到。

当然,凡事都有两面性,妈妈慢工出细活,偶遇某个对时间有特殊要求的,也会尺有所短。记得有次家里迎来千里之外的亲戚和朋友,下飞机时已饥肠辘辘,怀揣进屋即见美食的梦想进了我家,谁料左等右盼,妈妈的羊肉手抓饭跟捉迷藏似的,就是等不来,直熬到晚上十点多,肚皮都粘到后脊上了才“逮”到(胶东方言把吃饭叫“逮饭”)。真同情那几位亲戚,在不愁温饱的年代经历了一场“饿战”!

爸爸自打患有脑梗就离不开关照,妈妈二十年如一日服侍左右,自退休在家一天也没闲着,从采购烧饭到洗衣扫地,全家人的衣食住行,都有妈妈蜜蜂般辛勤的付出。爸爸上下床、穿脱衣、大小便、冲搓澡、吃喝用,妈妈基本上都亲力亲为。女性都有更年期,但在我的印象中,妈妈好像从没“更”过,这可能源于她随和的脾性。有好吃的,都会想着家人,再好的东西不会多夹一筷子,“妈妈爱吃鱼头”是她的真实写照。

和绝大多数父母一样,她特别疼孩子,别说拳脚相加,就是拍打两下都会思忖半晌才轻柔地下手。有一次到韩国旅游,因我的失误不小心烫到妈妈的手腕,她非但不责怪,反而安慰我说用流水多冲冲就好了。望着妈妈红肿的手,我心疼地自责不已。

妈妈的字典里没有争只有让,没有刚只有柔。她的让,不是无原则地让,是容人与谦让;她的柔,并非懦弱,而是隐忍与涵养。她不喜站在聚光灯下,愿意静静地隐在台下幕后为别人鼓掌。其实妈妈很有语言天赋,能发出长长的花式卷舌音,维吾尔语、俄罗斯语、锡伯语和苏州话等能交替运用,虽说有的只会那么几句,但时不时脱口而出,别有韵味。她喜欢唱歌,咬音很准,天生自带颤音,乍听起来,还颇有专业唱功的味道呢!

妈妈总给人如沐春风之感,除了禁忌和洁癖外,她人生哲学里有两个“不”:不做叨扰人的事,不说不中听的话。妈妈很会聊天,不是说有多么高的文辞水平,而是有和言细语的修养。她总能找到并放大别人的优点,让交流变得生动有趣。她会用“黄金搭档”形容我的同学夫妇,这让同学很是受用,感觉每次都是从我家“飘飘然”出门的。看到别人眼睛小,她会说皮肤好;发现对方长相一般,她则会夸有气质。在养老院里,医护人员前来保障服务,她总是很有礼貌地说“谢谢啊!”还一个劲地拉着人的手,说对方是好人;当有人开玩笑问:“我们要看牙,杨大夫收不收钱啊?”她抬起手摸摸后脑勺,笑道:“你们对我们那么关心爱护,我怎么好意思收呢!”

妈妈个性温良,淡泊名利,凡事宁肯自己吃亏,也不会让别人难堪。单位评职称有名额限制,她会主动提出让给工龄更长的同志;当科室主任时,她主动承担又重又累的手术诊疗任务;和同事相处也很融洽,经常在家里做些好吃的带去和大家分享。妈妈不喜欢张扬绚丽的色彩,更是抵触带有金银装饰的夸张服饰,她平和的心态一如她淡雅清新的着装,小碎花的衣服配上瓜子脸和白净的面容,恰到好处。即使身着红装,也是那种低调的暗红、铁锈红或是点缀的墨点红。

妈妈兄弟姐妹四人,她常夸赞大弟忠孝厚道、妹妹聪明能干、小弟多才多艺。都说姑嫂不容易相处,但我们家例外,从未闻听有过什么间隙或别扭,妈妈自青年时期就和小姑朝夕相处情同姐妹,还给我二姑起了个洋气好听的名字,至于在众多的妯娌间,妈妈也是好口碑。我大舅写的回忆录中曾有这样的描述:记得有天姐姐(指我妈妈)突患急性阑尾炎,疼痛难忍,俄罗斯邻居闻讯,深夜驾马车送往医院且分文不收……妈妈的善念或许就是对他人善举的同频回应。

诗人屈原在《九章》中道:“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意为须先有善行,然后才能有善名。在养老院里,女婿风雨无阻坚持天天陪伴帮扶,与医护人员同心协力,将妈妈从疫情后的卧倒,锻炼成数月后能独立行走,大家都交口称赞妈妈有福。是啊,妈妈的福一半是基因里带出来的,一半是她与人为善勤劳质朴攒出来的。福来福往,爱出爱返,这在我深爱着的妈妈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