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童年的村庄

2024年09月21日

王太山

时光如煮雨,岁月似缝花。故乡的那个小村庄,坐落在小兴安岭腹地黑龙江省朗乡林业局胜利二场,虽仅有百十户人家,却承载着我童年的记忆。每每想起故乡,在外漂泊的我,总能找到心灵的港湾。

一个初夏,我踏上了烟台开往佳木斯方向的列车,开启了寻梦之旅。从东北出来三十年了,想家了,想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了,是那种真的想,做梦都想回那个地方。

经过近四十个小时的颠簸,在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朗乡车站下了车。这是一个四等小站,下车的人不算多。候车室、站房还是那么高,那么长,还是那几个窗户,瓦黄色的墙面,棕红色的墙围,看上去像刚粉刷不久,格外亮眼。出了检票口,视野豁然开朗,一条通往街里(指商业中心地带)的马路,两边整齐矗立着商铺楼房,这在三十年前是没有的。

我要去的地方距离这里大约有20公里,或许看出我是想打车的外来客,一个司机主动过来和我搭讪:“这位大哥您好!想去哪里呀?我在这里开出租车快二十年了,在朗乡这块地盘,只要您说出去向,没有我不知道的。”和我滔滔不绝说话的是一个中等身材、五十来岁、有一张红里透着黑的长方脸的汉子。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刚说出目的地,司机师傅的话让我瞠目结舌。“大哥,我也不挣您这趟钱了,您也不用去了。”

我一头雾水,急忙问:“为什么不用去了?我这千里迢迢地回来,就是想去看看我出生长大的地方。”

“告诉您吧,您说的林场早就没人居住了,房子早就扒了。”司机师傅的话令我黯然神伤,顿感无语。犹豫片刻,我还是决定去一趟。

出租车载着我驶出了朗乡镇,司机真的挺会揣摩人心的,播放了一首我平时就比较喜欢的萨克斯曲《回家》。“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音乐响起,洞穿灵魂,思绪也随着乐曲的节奏而变成了穿越时空的思念。

让我魂牵梦绕的故乡,四周连绵起伏的山峦手挽手呵护着这里的人们,如同一位慈祥的母亲深情地凝视着怀中的孩子。山村里的人们心地善良,为人真诚,谁家有困难,遇到大事小情,村里人都会不唤自到,主动帮忙。比如,你家来客人了,做饭时发现豆油不够,花椒面没了,不要紧,推开房门,隔着木条架的帐子喊一嗓子:“他张婶,我家豆油不多了,快借我一碗,花椒面也拿点儿。”一两分钟,张婶就会端着油、拿着花椒面一溜小跑而来。谁家有个头痛脑热,感冒发烧的,家里缺药,没事儿,喊一嗓子,立马会有人“雪中送炭”,或送偏方,或送药。春耕秋收时节,邻里之间都是轮换着帮忙,今天帮你家割黄豆,隔日帮她家刨土豆,大家和睦相处,亲如一家。

小时候,一年当中最期盼的就是早点儿进入腊月,因为一迈进腊月的门,就开始嗅到年的味道,整个山村开启了忙年的节奏。家家杀年猪,这是山里人忙年的第一件事儿。杀年猪必请客!无人知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村俗,整整一个腊月,我都会跟在爸爸身后,几乎吃遍全村杀猪户,过足了猪肉瘾。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猪,喂的都是粮食和山野菜,猪能养到三四百斤重,猪肉肥而不腻,瘦而不柴,鲜嫩可口。

我居住的山村,房子都是清一色的木刻楞骨架,内外抹黄泥的那种,每户三间房。一进屋门的那间是厨房,两口铁锅镶嵌在灶台上,平时蒸饭、蒸干粮、烹饪炸炒、熬粥做汤都用这两口锅。里面两间是睡觉休息的地方,靠北墙是一铺大火炕,中间有一道木板墙把炕面一分为二隔开。屋内,棚顶是用旧报纸糊的,前后五个窗户都是木头做的。每逢冬季来临,家家户户都要打好糨糊,用黄色的包装纸把每个窗户裸露的缝隙都封好,山里人把这个活叫做“溜窗缝”。最后还要把整个窗户钉上一层厚实的塑料布,以御严寒。就是这个不算大的空间,装满了几代人用血脉亲情谱写的、酸甜苦辣的故事。

悠悠岁月,连绵群山,故乡的小山村,记载着我太多的成长故事。

记得上小学时,除了帮助爸爸妈妈耕田种地、秋收冬藏,只要一有时间,我还得背上比我的肩膀宽近一倍的大箩筐,跟着姐姐走进深山老林,采猴头、蕨菜、刺嫩芽、蘑菇等山野菜。每天放学回家,都会有一大堆活儿等着我去做。书包往炕上一扔,赶紧拿起镰刀和麻袋,去不远处的山脚下打猪草,有时候还要牵上几只羊,一边放羊,一边割猪草,每回都是踏着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疲惫而归。大山里的孩子,有着山一样的广阔胸襟和红松一样挺拔的脊梁,生于斯、长于斯,特殊的生活环境让我们从小就养成了吃苦耐劳、勤奋俭朴的生活习性。

小兴安岭特有的四季分明,也给我的童年时光增添了许多快乐。春天,我们登上家后面的山坡,去采摘冰凌花,去河边看柳树发芽;夏天,我们光着屁股泡在河水里,玩狗刨,扎猛子,站在独木桥上练跳水,有时玩得忘记了回家,直到妈妈手拿木条,气势汹汹来追撵;秋天,自然是让嘴解馋的时候,叫上几个伙伴,满山遍野地跑啊、转啊,山枣、山葡萄、臭李子、刺嫩果、野都柿等等数不胜数的野果美味尽收口中;冬天,冰封的河道变成了我们欢乐的天堂。

冬天严寒逼人,滴水成冰,父辈的林业工人们顶风冒雪,起早贪黑地忙碌于木材的采伐生产。冬天的确为北方林区的木材采伐、运输创造了便利条件,工人们在冬天来临之前就提前修好一条条从山底通向山顶的槽形沟道,进入寒冬,他们生着火,把一锅锅雪融化成雪水,然后把雪水倒进槽道内,一段段地泼水,慢慢就形成了一条条冰滑道。把伐好的木材放进冰滑道内,借助山体的坡度和冰道,一根根国家需要的栋梁之材,好似一支支离弦的箭从山顶飞向山底的目的地。在山下贮木场的铁路专运线上,一列列装满木材的火车“呜……呜……呜……”鸣着汽笛,驶向全国各地,把木材运到了最需要的地方。

“大哥,大哥,您睡着了吧,到地方了。”司机的召唤一下子打断了我的遐思。

下了车,环顾四周,只见道路两旁全是绿油油的庄稼和一片片茂密的人工林,看不到一处房子。

这是三十多年来我朝思暮想的故乡吗?

这是曾经养育我长大的村庄吗?

我竟然一点儿也寻不到它从前的影子,此去经年,恍如隔世。顺着这条仅能通行一辆汽车的公路向前行,一边走,我一边仔细地搜寻,试图在记忆中寻找可以拿出来作为参照物的东西,或者是山坡上一棵长相特别的大树,或者是一处形状特别的地头,或者是一处山坡……哪里是曾经的学校校园,哪里是曾经的商店,哪里是曾经的林场办公室、医务所……

故乡啊故乡,我的记忆明明被您塞得满满的,如今面对您,竟然会变得如此空虚陌生。曾经的村民,曾经的林场工人,还有我曾经的伙伴,他们都去哪里了?正恍惚间,不远处有一辆电动三轮车向我们这边驶来,我心里一阵喜悦,“天呐,终于有人出现了!开车的人兴许能认识我呢。”这样想着,我顿了顿神,使劲眨了眨眼睛,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故乡的村庄啊,此刻我有太多太多关于您的话题想找个乡亲探个究竟。

开三轮车的人看到我们两个陌生人,也感到惊诧和疑惑,从他那瞪得不算小的眼睛里似乎就能察觉到。他一边仔细打量着我们,一边放慢车速,从我们身边缓缓驶过。此人年龄似乎与我相仿,只是紫铜色的皮肤和那爬满半张脸的皱纹看上去略显苍老。很遗憾!我最终没能认出此人是谁,他好像也不认识我,看来一对陌路人只能擦肩而过了,我内心徒生一丝遗憾。

“你是王老师家的王小子吧(我父亲曾经是林场学校的教师,我的乳名叫王小子)?”三轮车向前行驶了二三十米远,突然停下了,开车的人转身回头,猝然抛过来的话令我惊诧不已。他开始向后倒车,在我身边戛然停下。

“王小子,仔细看看,能认出来我是谁吧?”三十年了,时光蹉跎了岁月,也苍老了我们的容颜,我辨认思索了好一会儿,还是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也不怪你认不出我,我是赵大夫家的老二,赵裘子。”他这一说,我立刻想起来了,小时候,一提起赵大夫,那可是家喻户晓,老少皆知啊,谁家小孩哭闹不听话,大人就来一句“再哭、再不听话,叫赵大夫过来给你打针!”

裘子好像看懂了我的心情,开始了滔滔不绝地介绍。原来,为了实现青山常在,永续利用,从2004年开始,伊春市林管局管辖的所有林业局都停止了森林采伐,开始封山育林。林业局积极响应,发展林产品、山野菜深加工,鼓励扶持林场职工大力发展种植和养殖业,妥善安置富余人员的吃、住、行及相关工作。经过几年的努力,原来的林场职工都陆续迁移到了总场,搬进了政府部门为职工兴建的新型社区居住。他说:“我和刘才家的小黑子,王朋家的栓柱子,孙红林家的大壮子,陈福美家的福生子,还有几个人,在西面八公里远的地方建了八个大棚,搞食用菌栽培,养猪养牛羊和蜜蜂,光忙活这几个项目,每户一年能净赚八九万块钱呢。”可能是怕我想不起来吧,裘子每提到一个人的小名,前面都会贴上其父辈的标签。他一提起这些人的乳名,我的脑海里立刻就会浮现出童年时每个人的音容笑貌。

裘子抬起头,望着远方继续说:“有时候,我晚上做梦还能梦到咱们小时候在村子里玩耍的场景,大家一起上山下河,一起在街上追逐奔跑,无忧无虑。那段快乐的时光再也回不来了,那份纯真的情谊只能永远刻在心底了。”裘子的声音有些激动。

我静静地听着,泪水模糊了双眼,仿佛又看到了昔日小伙伴们的身影,听到了那熟悉的欢声笑语在山谷中回荡。

“不管走到哪儿,咱们的根都在这片土地上。”裘子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以后有空,常回来看看。”

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似乎也在诉说着对这片土地的眷恋和不舍。

在裘子的引领下,我终于找到了我们家老宅的旧址。放眼望去,只见一片苍翠碧绿、人工栽植的落叶松已经长成两层楼的高度,整齐地排列着,一直延绵到山顶,站立成守护大森林的士兵。此刻,我根本寻找不到记忆深处那熟悉的院落的任何一点踪迹。

一个山村,一座座老屋,随着时代的变迁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隐退了,曾经靠山吃山、无计划砍伐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如今,这里的天更蓝,水更清,山更绿,树更多,人更富了……

我跪拜在老宅面前,把心贴向泥土,好想再聆听一次它的倾诉,再重温那温暖激情的岁月。

捧起一把泥土,包装成心的形状,轻轻装进行囊,让它紧贴着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