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芝麻两碗油

2024年09月21日

刘甲凡

我奶奶特别重男轻女,她曾这样打比方:“儿郎是花生油,做饭缺了不行;闺女是香油,鼻子尖上的味,有也行,没有也行。”虽然奶奶的观念陈旧迂腐不可取,却把花生油和香油在生活中的地位表述得很清楚。香油,尽管只算是调味品,可为了逢年过节改善生活或招待客人,庄户人家还是会自家种几垄芝麻,磨点香油。若说起其中那些零零碎碎的事情,无不充满着浓郁而欢快的农家情趣。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乡没有大面积成片种植芝麻的。过去,每年都是等种完春地瓜,才在地瓜垄沟里间种上芝麻。还有那些地头地边、零零星星的“十边地”,以及社员家的自留地,也会间种几垄芝麻。

芝麻是一种抗逆能力很强的植物,按照老农民的说法,种芝麻有五个“不必”:不必择沃土良田,不必精耕细作,不必播种过深,不必频繁浇水,不必疏叶整枝。也就是说,芝麻即便是播种在贫瘠之地,粗放型管理,照样可以有不错的收成。在芝麻播种期间,有这样几句顺口溜:“干种芝麻湿出来,湿种芝麻出不来”“浅种芝麻出苗全,深种芝麻苗全完”。其意思是说,种芝麻时最忌讳土地湿乎乎的,土壤松散散的才能保证苗全苗旺。再者,芝麻下种的深度以2-3厘米为宜,如果覆土超过5厘米,芝麻苗就会被憋死。

过了中秋节,芝麻的成熟期就到了。每逢这个节骨眼儿,有经验的庄稼人就会随时注意观察,发现芝麻叶子一天天变黄、脱落,芝麻的蒴果开始炸裂,那就要抓紧时间收割了。一旦收割晚了,等芝麻籽粒撒到地里,哪怕是神仙也捡不起来了。

把芝麻搬回家,摘除残留的叶子,再一把把绑扎起来,蒴果朝下,放进大笸箩箱或光滑干净的水泥平台上。伴着火红红的太阳和凉飒飒的秋风,三两天工夫,那些蒴果就“嘣嘣叭叭”地炸裂开来。用细细的木棍轻轻拍打几下,乳白色的芝麻籽粒就齐刷刷地散落下来。把芝麻粒放进小布袋里存放起来,三两个年头也不会变质发霉。

等到了秋收秋种后的农闲时节,那些当家的女人就要组织起来磨芝麻酱“拨香油”了。“拨香油”属方言说法,是指把香油从芝麻酱里分离出来的过程。那时候,磨芝麻酱用的是青石制作的水磨,约有70厘米直径那么大。如果一户人家自家单干,那一点点芝麻还铺不平磨沟。这种情况下,就要张罗着左邻右舍,组织起几家,每家拿出一捧花生米,炒熟后放到水磨上转几圈把磨沟铺平,然后就一家接一家磨芝麻酱了。

还有句俗语叫“干炒芝麻湿出油”,是指磨芝麻油时,最要紧的有两件事。

第一件要紧的事是“干炒芝麻”。需提前把大锅烧热,然后麻溜地把芝麻淘洗干净,用手使劲握成团,沥干水,赶紧放进大锅,随即用锅铲一刻不停地翻炒。一会儿工夫,芝麻便“砰砰啪啪”地蹦起高来,色泽也变得焦黄,香喷喷的味道随即在屋里弥漫开来。

平日里在水磨上磨豆粕,都是提前把黄豆浸泡一夜,黄豆泡发得胖鼓鼓的。待水磨转起来的时候,豆粕汩汩地往下淌,就用一把木头勺子,一刻不停地沿着磨口把豆粕收拢起来,稍稍丢一点撒一点也不在意。

磨芝麻酱可比磨豆粕费力多了。家乡人习惯把那些“抠抠唆唆”的营生说成是“磨芝麻酱”,确实很形象。推着水磨转了好一会儿,磨口处才汩汩地流下一点点芝麻酱,如果用大木头勺子来收拢,那简直是“鲨鱼钩钓虾米——不适用”。根据多年积累的经验,妈妈都是切下一截萝卜,用小饭勺把萝卜去瓤留皮,制作成一个小巧的萝卜勺子。用它来收拢磨出来的芝麻酱,能把磨口拾掇得利利索索。

推着磨转上一阵子,就用萝卜勺子收拢一下,再刮到小陶盆里。每户人家一瓢芝麻,十几家邻居挨着来,往往从早上磨到掌灯时分。到了最后,按照老规矩,水磨安放在谁家院子里,作为补偿,留在磨沟里的那些渣滓就归谁家。

第二件要紧的事就是“湿(加水)出油”。把香油从芝麻酱里分离出来,通常叫做“拨香油”。这份营生不光要有耐心,还必须有丰富的经验。

首先要制作一件简单的工具:用一段光滑的高粱秸秆,在煤油灯上烤着弯成一个“拐子”,用来捣芝麻酱和归拢香油。芝麻酱放在一个小陶盆里,凭着经验添加适量的开水,随即用筷子或小檊杖沿着同一个方向快速转圈搅拌,待开水和芝麻酱均匀地融为一体后,再把“拐子”直立起来,轻轻捣其面层。一会儿工夫,香油便如同“露水珠”一般泛到表面上来。待整个面层都布满了“露水珠”,就用“拐子”轻轻划着往一块儿归拢,然后把小陶盆倾斜起来,让香油慢慢流进备好的器具里。添加开水要适量,切忌一次添加太多。按照上述操作方法反复多次,凭经验,直到把香油全部“拨”干净为止。

这项工作至此就算大功告成,等逢年过节改善生活或招待客人时,添加些这种香油打饺子馅、拌凉菜,那绝对能令人食欲大增、拍手叫绝。

说到最后,还记起一件趣事,每逢妈妈和乡亲们磨芝麻酱的时候,我们也会屁颠屁颠地帮着推几圈水磨,就是为了能吃上一点心心念念的好东西——萝卜片蘸芝麻酱。说起来,那简直就是绝配,那种香喷喷、脆生生、辣酥酥的好滋味,足以在伙伴们面前炫耀半天。

每逢这个当口,我们还会闹哄哄地喊上一首“一碗芝麻两碗油”的儿歌,歌词鲜活灵动,琅琅上口,至今记忆犹新:

打马丢(伸着胳膊转圈),打马丢

一碗芝麻两碗油

芝麻油,香溜溜,俺和姐姐梳油头

姐姐梳个“三片瓦”,俺就梳个“朝天揪”

姐姐穿着大花鞋,俺就穿着“五指露”

姐姐骑着大骡子,俺就骑着碾砣子

姐姐骑着大黄牛,俺就骑着烂墙头

姐姐骑着大红马,俺骑二狗(伙伴)满街耍

这首儿歌中的“三片瓦”,是指除了脑瓜门上有一缕头发,两边耳朵还各有一缕,看起来跟三片瓦片一样。“朝天揪”也叫“朝天锥”,脑瓜顶上留一小撮头发,拿一根红绳扎起来。表演双簧时,前面做动作那个人头上扎的小辫儿就叫“朝天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