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国贵族,曾经流亡到上夼

2024年09月23日

张广育

图一

图二

图三

图四

在烟台博物馆古代史展室,有一个提示牌,上面写道,烟台地域周代为莱国,其都城为黄城东南方的归城。

莱,殷商之前叫莱夷(东夷的一支),被封为侯国。周初,其国势堪比齐、鲁,姜太公封于齐,都营丘(今临淄),莱国曾与其正面对抗。

实际上,当时齐与莱之间还隔着一个第三国——纪国。

笔者根据出土文物和资料推断,大约3000年前的西周时期,曾有一支纪国贵族,流亡到今烟台上夼一带,他们在这倚山傍海的丘陵地带留下的墓葬,惊艳了后世。

纪,可不是个小角色!

在先秦古籍《春秋》《左传》等,以及司马迁的《史记》中,纪,赫然在册。再往前找,在殷墟卜辞(甲骨文)及殷周钟鼎铭文(金文)中也屡见有关记载。

纪,是《春秋》《左传》等古籍中所使用的名字。它的本名是“己”,曾是殷商的国族,与商王关系密切。殷商前期,其地理位置可能在商都附近,后来不知何时、何故迁移至东方。寿光县城南二十里有“纪侯台”(或称“纪城”),考古研究证明,这里就是周代纪都。

寿光出土的青铜器铸有“己”“ ”“ ”(上己下竝)等族徽。其中,“己”是最初的单徽,图一、图二、图三所示的则是复合徽。单徽代表的是整个部族,复合徽则代表不同的氏族。

纪国的面积很小,属于当时“方百里”的一般侯国,但出土的青铜器超百件,数量之多、制作之精美,堪比中原发达侯国。其形制在西周已趋于轻巧,表明其功能由原来的重礼仪转向重实用,这代表了当时的时代潮流。《左传》成公二年,齐败于晋,派遣宾媚人献宝物于晋以求和,宝物就是纪国制作的甗和玉磬。

图四所示为纪国青铜器“玄鸟妇壶”的徽记。字形活泼灵动,结构疏密有致,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笔画非常匀称,看起来是铸器完成后,用锐器刻上去的。另,殷虚卜辞屡有“己贞”的记载,即己人为殷王占卜,是沟通天与人之间的角色。上述种种表明,这个族群的文明水准是超群的。

这个古国充满了引人遐想的神秘感。1969年,烟台上夼己墓的发现更加令人惊诧。该墓出土的青铜器有鼎二、壶一、匜一、钟一、铃一、戈二、鱼钩一。其中最有价值的是两件鼎:己华父鼎和 侯鼎。

两鼎同属该墓主,证明己与 为一国,从而解决了上古史的一大疑点。

两鼎都是用具,铭文中有“子孙永宝用”,显然是从先辈传下来的。己华父鼎铭文简单,“子子孙”重叠子字;

侯鼎铭文较复杂,“子子孙孙”重叠子孙二字。其中透露的信息是,己华父鼎在前,可能在西周前期,而 侯鼎则可能在西周后期或春秋。华父(华是名,父是对父辈的尊称)应是墓主的远祖。而 侯之弟应是墓主的直系父祖。

由此可见,墓主的身份曾经十分高贵,属于纪国的上层贵族。以这样的身份,远离淄水与潍水间经济文化高度发达的故土,葬身于数百里外、偏僻闭塞的海边,而且,葬礼规格与其身份绝不相符(有棺无椁,棺是用木条拼接而成,见《烟台地区文管会考察报告》),其中定有隐藏于历史深处的原因。

笔者不揣浅陋,试图从有限的史料和有关记载,对此作推断。

根据《史记·齐太公世家》的记载,西周初,齐太公要到都城就位,直接与莱正面对抗。这时纪国让开大路,任莱国长驱向西,它自己坐收渔翁之利。纪夹在齐与莱两大国之间,如果不能深谙小国生存之道,势必难以存活。

此后百余年,纪在两大国之间折冲樽俎,好歹维持了相对均衡的状态。但到公元前867年,纪侯终于不甘寂寞,在周夷王跟前告齐哀公的黑状,说他荒淫田猎。残暴的周夷王直接烹了齐哀公。齐避其锋芒,放弃营丘,北迁薄姑,引起长达四十余年的动乱。从此,齐国与纪国成为宿敌。

纪侯此举既不道德,又不明智,必然面临齐国的惩罚。到了春秋初期,齐国渐强,齐襄公即位后,开始采取复仇行动。

说到齐襄公,历史上有名的“齐襄淫通”,说的就是他私通妹妹文姜,又谋害妹夫鲁桓公。齐襄公人品很差,但是对纪国,他却似乎站在礼制与道德的两个制高点上。据《春秋》记载:(鲁)庄公元年(前693),齐师强迫纪国三城民众迁至齐;庄公三年(前691),纪侯托国于其弟,其弟以酅地降于齐;庄公四年(前690),纪哀侯不肯臣服,远逃而去。

齐国以大凌小,灭了纪国,开了春秋武力兼并的先例。孔夫子修订的《春秋》只说:纪侯大去其国。我们无法确知孔夫子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但《左传》和《公羊传》对此事的解释却是明明白白站在齐襄公一边的。

好在,齐襄公没有大肆屠戮,他允许纪哀侯从容逃亡,并放任愿意跟从他的士庶随他而去。《谷梁传》对此事的描述是:纪哀侯得民心,“民之从者四年而后畢也”。民众随之逃亡的过程,竟长达四年之久。作为文明古国的纪国,它的灭亡可谓悲壮。

纪哀侯逃亡后的去向,正史没有记载。康熙版《沂水县志》有如下文字:“纪山崮,纪侯去国居此。”沂水,春秋时属莒国。莒与齐、纪都有良好的关系,为安全,逃莒是上策。而且纪侯及其臣民在莒会得到适当安置,这是当时侯国之间的通例。纪山崮附近应该有其“食邑”。逃亡者得以世代居此,故千年之后仍有纪王之名传存。

按当时的宗法制度,纪侯以下的贵族,原是占有邑田的食邑者,不论是百世不迁,或是五世而迁,逃亡后统统失去了特权和基本的生存资源。跟着纪侯跑到莒的都很幸运,而不得已逃到别处的境况多半会很惨。

笔者推断,上夼己墓墓主即属此类不幸的纪国贵族。

上古时期,上夼三面环山,北面临海,又处在高山之阴,是个闭塞的地方。土地多砂石且严重盐碱化,不宜农耕。在莱国,它属化外之地,荆棘丛生,野兽出没,人迹罕至。那时,莱国全境不过四十万人左右,大部分分布于主要城邑附近(可能有十几个),上夼周遭近乎无人区(据葛剑雄等学者相关著作)。

上文已说过,上夼墓主的身份可认定是纪国上层贵族,应该是 侯之弟的直系后裔。这样显赫的贵族大家族定会聚族而居,形成微型宗法社会。当年《烟台地区文管会考察报告》说,此墓以北不远处,在1930年前后曾一次性出土40余件青铜器,可见确系大家族群居于此。这样显贵的大家族,只有在万不得已、极端窘迫的情况下,才会跑到异国他乡偏僻闭塞的地方栖身。

有人认为,两件出土的己( )鼎是西周晚期的器物,墓葬也应属那时,所以西周晚期时上夼应为纪国属地。笔者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西边不远就是莱国都城归城,纪国怎么可能跨过归城,在上夼拥有属地?实际上,那些随葬的铜器并非专用礼器,绝非临时铸成,而且这边也没有铸铜场。它们是贵族家庭已使用多年的日用器具(二鼎底部均有修补痕迹),应是随着逃难的主人流落至此的。所以不能简单地以器物年代推定墓葬年代。

有人想象,纪国人在上夼一带活得很潇洒,随葬品里有钓钩,就说他们迷上了海钓,很享受这里的生活。河边垂钓似乎是当时公卿贵族的共同爱好。比如孔夫子当初喜得贵子,鲁昭公闻知,赐他一条刚钓上来的大鲤鱼。于是孔门长子名鲤,字伯鱼。

笔者分析,上夼的这个纪国大家族,当年或者是为宗法所不容,被大宗逐出;或者是宗族内产生难以调和的矛盾,出于宗法制度的限制,他们不得不逃到异国他乡隐姓埋名;又或者是纪国人逃亡时,莱国作为接纳国,出于自身安全考量,将他们隐藏。总之,这是他们的命运,在此蛮荒之地,他们只能胼手砥足,开辟草莱,艰难维生。跟随他们逃难的臣仆、家奴,能从事农作的不会太多,随身携带的财宝积存也维持不了多久,估计要不了多少年他们就会陷于饥寒交迫的境地。一旦遇到新的变故,这个脆弱的大家族就得重新走上逃亡之路。大量贵重的青铜器掩埋于同一地点,就是证明。

此地不宜久留,他们的居留时间短则几十年,最长也不会超过123年。起点,可能是公元前690年,纪国灭亡;终点,可能是公元前567年,莱国灭于齐。在一个几乎与外界隔绝的海角,做如此短暂的居留,在漫长的历史中能留下多少踪迹?

纪国人,曾经有着辉煌的文明,他们在甲骨上、在铜鼎上留名,在《春秋》《左传》《史记》以及历代地理志、地方志,甚至《太平寰宇记》上留名,山东大地上也留有他们深深的足痕,如纪侯台、侯城、箕山、箕岭镇、纪王崮等等。但是,想在上夼周遭的丘陵找到他们的存名,却几无可能。

古地名的形成,多是由当地土著经千百年口耳相传而成的。当年此地如果有土著,多半会是在大山之南、土地肥沃的宜农区域,他们很难与纪国匆匆而来的过客有太多交集,否则那些宝贵的铜器和古墓恐怕早就保不住了。

最后,笔者再作个反向推断:假如当年这一支纪国贵族真的在上夼一带封爵食邑,那一定有大量封邑的庶民耕田缴赋,为他们提供优渥的生活条件,使得他们长期在此繁衍生息。以他们显赫的名声和智慧,此邑定会有相当水准的经济文化发展水平,此处应该有见之于史籍的大名。

而今看来,这些都没有发生,这支纪国贵族默默地来到这里,又默默地消逝,只留下埋在地下的墓葬,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