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盛凛

一

时光匆匆，转眼间到了秋天，湿热难耐的酷暑一点点消退了。

有谚语说：立秋前后三四天，白菜下种莫迟延。母亲无疑是这句农谚坚定的笃信者。为什么种菜要赶在立秋呢？她解释说，立秋前雨水较多，如果种菜，土壤湿热，菜的根部容易腐烂。加之白菜下种后，成长的过程需要到地里除草、施肥、打理，如果土壤潮湿，会被踩得板结，不利于蔬菜的生长。而大白菜一旦种植时间过晚，只长外帮，难长内芯。

照例，在种菜技术高超的兄长带领下，我们兄妹三人返回了老宅的南菜园，穿戴好行头，开始了年复一年的种菜行动。母亲也照例像往年一样，端坐在机井漕边进行指导，一只手比划指点，另一只手拄在手杖上。

老宅南院不是一个院子，而是一个硕大的菜园子，目测能有三分地大小。母亲推断，当年老宅应该是曾祖父在自家田地里盖起来的，如今的菜园子应该就是老宅南墙地基的外延部分，也是祖上田地的一部分。菜园的南头就是公安局的一处办公用房。

大集体时代，寸土寸金。原本应该是老宅院子的地方，一直被村里算作自留地。这样，虽然种收蔬菜比较方便，却因其置身村中，光照通风均不如野外，属农村人所称的“窝风地”，蔬菜长势一般，鲜有大丰收的场面。尽管如此，家人们每年还是细心播种打理。应时季节，整个菜园满满当当、绿意盎然。

爷爷去世得早，父亲在外地工作，一些本应由家庭男劳力主导的农活，包括菜园的耕作，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母亲肩上。多年下来，母亲积累了一整套种菜经验。后来，母亲腿疾严重，劳作的重任以兄长为主，弟妹为辅。

母亲对菜园的管理中规中矩，很是严格。以种大白菜为例：菜种播撒时不能落在坑底，必须在坑的半腰，便于提高出苗率；大白菜的株距、行距都是多年一贯的尺码，不能差分毫；甚至掩坑时覆多少土都有规定。稍有差池，母亲立刻纠正。在母亲的耳提面命下，连63岁的哥哥都规规矩矩，弟妹们偶发牢骚，他总是出言抚慰，说，只要老妈高兴就行。

立秋后的太阳依旧劲力十足，慷慨地辐射着它的热量；田园中，兄妹几人汗流浃背，面土背天。施肥、翻耕、耙平、起垄、打线、刨坑、底水、撒种、覆土……在母亲的指导下，在哥哥的带领下，一整套操作下来，有条不紊。我们种了12垄大白菜和4垄萝卜，看着整齐平复的菜畦，母亲总是感慨：得亏是自己的儿和女，这要是求外人帮忙得搭多少人情？

二

坐在家中的那棵老杏树下，耳听聒噪的蝉鸣。秋风吹来，几株摇曳的植物映入了我的眼帘，那是盛开着的蒲公英。

在秋风中摇曳的蒲公英柔弱无骨，开着黄色的小花。母亲腿疾严重，之前吃了许多止疼药损伤了胃，有邻人介绍蒲公英煮水疗效不错，母亲便种了些。没想到，繁殖力极强的蒲公英在这小小的菜园子里“子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蒲公英别名黄花地丁、婆婆丁、华花郎等，属于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老家人多习惯称其“婆婆丁”。它头状花序，种子上有白色冠毛结成的绒球，花开后随风飘到新的地方孕育新生命，广泛生于中、低海拔地区的山坡草地、路边、田野、河滩。小时候，我就知道将那绒球小心采摘下来，轻轻一吹便四散飞扬，像极了一把把可爱的小伞。

后来，看了电影《巴山夜雨》，才知道了更多与蒲公英有关的故事：影片展示了动乱年代的一艘川江客轮上，时代背景下形形色色的人和他们形形色色的遭遇。主人公诗人秋石受诬入狱，被专案人员押解在江轮之上，诗人的女儿娟子则孜孜以求地寻找着父亲，最终父女得以团圆。影片讴歌了中国人坚韧豁达的性格和朴实善良的崇高心灵，对当时社会上的假恶丑现象进行了无情的控诉和鞭挞。而娟子深情地唱着父亲给她写的那首歌曲《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更是至今不忘：

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

谁也不知道我的欢乐和悲伤。

爸爸妈妈送给我一把小伞伞，

让我在广阔的天空飘荡、飘荡……

依稀记得影片末尾，在《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的童声歌唱中，重获自由的秋石背着女儿怡然穿过一片长着蒲公英的草地：命运多舛的一对父女，为了理想，历尽磨难、自强不息，终获蒲公英种子般的自由。小小的“婆婆丁”身上竟然可以寄托着如此丰富的情感故事，也让少不更事的我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敬佩和遐想！

多年后的我每每想起这些，总禁不住想：这不也正是一首荡气回肠的中国《草帽歌》么？

三

高考的竞争毕竟残酷，忙忙碌碌中忘记了太多太多应该记忆的东西。正如郑智化的歌曲中唱的那样：“长大以后，为了理想而努力， 渐渐地忽略了父亲母亲和故乡的消息……”这其中，也包括可爱的蒲公英。

成家后，望婿成龙的岳父将教授过的许多学生的习作拿给我欣赏。看到一位慧眼独具的学弟写的一篇名为《蒲公英》的文章，又唤起了尘封已久的记忆。

学弟在文章中主要阐述的是如何教育子女成长。大意是说不要把孩子当成温室的花朵，要给孩子以广阔的成长空间，一如蒲公英的父母，给孩子一把把小伞，让他们在蓝天下自由自在地寻找自己的归宿。

尽管学弟的观点难言尽善尽美，却让我看到了以前年少的自己。多年以后，周杰伦的歌曲《蒲公英的约定》则是通过对校园篱笆下的蒲公英这一意象的运用，以及对青春回忆和情感经历的描绘，展现了一种对过去时光和情感的深深怀念与追忆。它不仅仅是一段青涩恋情的叙述，更触及了每一个人心中对于纯真年代的美好回忆。

是啊，风儿过处，蒲公英的小伞四处飘散，一如永远无法重来的青春岁月，留下来的只有无尽的感慨甚至遗憾。

譬如母亲，自22岁嫁入孙家，其间历尽了多少艰难困苦的日子，上孝敬公婆，下抚育儿女。如今耄耋之年的她却落得一身疾病，忍受着绵绵苦痛。不禁遐想，如果岁月可以选择重来，母亲大概依然会选择这样一条含辛茹苦的道路吧？正如那株株执着顽强的蒲公英，笑对宿命、不负约定。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母亲不知道沉浸在往事中的我心中何想，还在絮絮叨叨地说，没有想到，这“婆婆丁”一旦种下来就繁衍起来了。今年春天你哥用铁锨都铲除了，结果现在仍然长这么旺……

看来，母亲眼里黄花、绿茎、黑根、白汁的蒲公英的确属于白居易笔下“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植物，真正的草根一族，生命力何其顽强！

其实，生活在社会上的普通人何尝不是草根一族？在纷繁的磨难中，一次次与命运抗争、与社会的不公平抗争，一次次修复被伤害的生命。一如这不起眼的蒲公英，将美丽的黄色摇曳在风中：留给子女，留给社会。

我轻轻将一株整地时不小心踩倒的蒲公英托起来，小心地扶正。母亲笑着说：嗨，不用怕，它壮实着呢。唉，咱们人什么时候才能像它一样不那么娇贵啊。

听着母亲的感叹，我忽然觉得，她就像这眼前的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