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笼觉

2024年09月26日

范立才

1990年中秋节前夕,初秋的风带来丝丝凉意。凌晨4时许,天空泛起微光,乳白色、轻纱般的薄雾,伴随着拂动的微风,轻柔地飘入某部烟台第二干休所,弥漫进一座小庭院,浸润着东边一棵挂着果的无花果树,西边一株盛开着的百日红。

随着一声轻响,从连着客厅的门内闪出一位老者。他身着宽松单薄的缎面睡衣,龙骧虎步,走下台阶,面南背北,双手平展,手心向上对接于小腹前,闭目吐纳;旋即,他展腰踢腿,手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挥洒间,又见刀光如雪,一斩破空。

这是老师长王法山在习练王五刀法呢。个把钟头后,老师长汗流浃背,酣畅淋漓。返回客厅,喝了一杯温白开,冲了个澡,步入餐厅。早餐有酒,说是酒杯,其实是个水杯,正好半斤装,喝得痛快。此刻,晨曦破晓,霞光满天,他起身上楼,嘴里哼着:“凌晨独自买醉,只为上床倒头就睡、睡个回笼觉。”

这一日,我们一行三人,代表师首长和全师官兵到干休所慰问老师长。

上午8点30分,我们来到老师长的小院,只见大门紧闭,院里花木扶疏,瓜果飘香。轻按门铃,阿姨出来带我们进屋落座,指指楼上:“正睡着呢,9点准会下来。”说话间,只听一阵阵雷声顺着楼梯滚下来,这呼噜果真厉害。

与阿姨闲谈中,雷声停,楼梯响。我们起身向老师长敬礼:“首长好!”我伸手欲搀扶,老师长笑着拉着我的手坐下,说:“我硬朗着呢!睡了个回笼觉,让你们等候了。”

“怎么睡回笼觉?”我不解。

“哈哈!这你也不懂?古人说人生四大美事,回笼觉就是其中一个。苏东坡曾告诉友人李鹿:五更起床,梳头洗脸穿衣打扮后,还要找个干净的床假寐。他说,回笼觉美呀!数刻之味,其美无涯,通夕之味,殆非可也。连睡整夜的滋味都比不上这个回笼觉。只不过,苏东坡的回笼觉还是稍逊于我,我有白酒打底……”

大家忍不住都笑了,无拘欢快的笑声飘出房间,回荡在小院。这里没有了首长和部属的距离,只有老少两代人的亲昵。

临别,我邀请首长回部队检查指导工作。他说:“自打离休,我是‘茶一碗,酒一樽,熙熙天地一闲人’,不去给你们添麻烦了。”出了院门,那双宽厚粗糙的手依然没有松开,攥得我胳膊麻、肌肉跳。这哪是一位耄耋老人的手啊?分明是挥刀舞枪、冲锋陷阵练就的一双刚劲无敌的手,是一双勇猛杀敌、屡立战功的手!

我拉开车门,准备上车,忽听老首长说:“小范主任,你等等。你回去到作训科仓库,去找找我那双戟,就挂在仓库的东墙上。”

然而,作训仓库数次搬迁,保管员更替多人,戟早已不见了踪影。为了满足老师长的念想,趁周末我两次专程到烟台古玩市场踅摸,终为他淘得一套老旧的双戟。

老师长一生对酒钟情。据说他16岁那年,给城里一家酒馆从酒厂进货,挑着两个大酒坛,累得满头大汗。刚寻了个树荫歇歇脚,四个地痞拿着盆子凑上来,要“见面分一半”。他赶紧挑起酒坛要走,抢夺中,一个酒坛被打破,地痞接满盆子,扬长而去。眼见一坛老烧涌流一地,他心疼不已,顾不得悲号,跪到地上捧起小半截坛底,大口大口地啜着,不知道喝了多少,也不知道喝到什么时候。

当日午夜时分,乌云翻滚,电闪雷鸣,他被一阵骤雨浇醒了,另一坛酒亦不见了。他顿生惊怖,这是大把银子,砸锅卖铁也赔不起的啊……雷鸣伴着号啕,雨水合着涕泪,他抄起担杖,顺着地痞溜走的巷子寻去,恰见那几个地痞正在一小铺喝酒吃肉,猜拳行令。他抡起担杖,一通横扫,地痞一个个哀嚎求饶。他抽身回家,斜挎大刀,手提双戟,背井离乡谋生去了。自此,他亦与酒结下不解之缘。

1938年1月,时任中共山东省委书记黎玉等人组织领导了徂徕山起义,并成立了八路军山东人民抗日游击队第四支队。次月,老师长投身革命,加入了这支抗日武装。

一身本事真正派上了用场。因在炊事班用一根担杖俘虏了11个伪军,缴获了11条枪,他被调入战斗班。一次攻坚战斗中,他报名参加“奋勇队”,也就是敢死队,身背大刀,腰插手榴弹,手持长短枪。出发前,连长为每人斟满一碗壮行酒。他硬是连喝三碗,把碗摔了个粉碎,拔刀出发。完成任务后,连长问他能喝多少酒?“不知道,只有一次,喝了一小半酒坛底,有点多。”“那是多少?”“俺真不知道,反正俺都喝干了,没剩。”他特自豪,“你要是不信,弄个三五斤老烧来,俺喝给你看看,你不就摸着底了。”连长一听乐了,捶了他一拳说:“想得美,你做梦娶媳妇啊!”

由于经常参加“奋勇队”,他的酒量见长,在队伍上也出了名:王法山三大碗,“奋勇队”大刀片,鬼子碰上王大胆,一个一个全完蛋。连队每次参加战斗,总是备着几水壶老烧,连长说:这是秘密武器。

1945年8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王法山升任团长,接下来晋升副师长、师长,带领部队参加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南征北战中,他常与部队一起徒步跋涉,疲惫的时候说一声:“把小毛驴牵过来。”警卫员牵着毛驴跑上去,拧开水壶盖递上。咕嘟咕嘟两口酒下肚,他吧嗒吧嗒嘴,一挥手,出发,恰似踩了油门的吉普车,通身是劲,足下生风。

进入和平时期,我们师进驻文登营房,展开正常战备训练和国防施工,随军家属也安顿下来了,军官实行薪金制,生活条件有了很大改善,老师长喝酒的条件和机会也多了。

在1991年春节前,我又去看望老师长,半个上午的拉呱自然也谈到酒。他拉着我的手说:“我这个人,打仗可算是个英雄,参加‘奋勇队’,我三大碗上身,大刀一挥冲上阵去,杀!我一声吼,虽不及张翼德喝退曹军成千上万,可这杀气合着酒气射过去,那胆小的敌人干脆就给吓尿了!”

老师长1918年出生于山东省新泰县城关马家胡同一个贫苦家庭。虽有二亩薄地,却难以填满家人的肚子,无奈,他打小就靠卖苦力生活,为商家挑过炭、担过酒,跟工头干过泥瓦匠,给鸿商富贾打过工,还给鬼子修铁路当过劳工。由于处于社会底层,时常受人欺负,为了生存,他偷偷拜师学艺,练就了一身功夫,至16岁即刀枪剑戟样样通晓,在与黑恶势力斗争中练出了一身豪胆。

1938年2月,他受进步思想影响,身背大刀,手提双戟,参加了八路军,被分配到连队炊事班当炊事员。大刀不能切菜,一身本事无用武之地。一天早晨天刚放亮,他到驻地村西头水井挑水,瞅见一撮“二鬼子”向村子走来。他不动声色,待他们走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由左至右横扫过去。“二鬼子”们来不及躲闪,被担杖和铁钩子砸得头破血流,滚地嚎叫。一个老家伙爬起来想跑,他一甩担杖,铁钩子挂着其裤子拖了回来。他趁机把11条枪收起,让他们相互用绑腿带绑了。他挑着11条枪,押着11个“二鬼子”回到队部。队长、指导员问清事情的经过,高兴的不只是缴获了11条枪和弹药,更是发现了他这一身武艺,当即决定,把他调到一排一班。4月,到战斗班当战士,6月提升班长,8月提升排长,12月破格提升连长。他的人生开了挂,参军短短8个月,从战士到连长,这得怎样的战绩和才能,方配得上如此火箭式的进步速度啊!

那天,我去给老师长送戟,递到他手中那一瞬间,他两眼放光,如同见到了久别的老友,紧紧地握在手里。“老伙计,来来来,咱们试试手。”念叨着就来到院子里,只见他两腿跨步微蹲,双手左右开弓,“挑、拿、销、截、刺、勾”一气呵成,我眼前光影闪射,只觉凉风飕飕。

习毕,我俩进屋,喝着阿姨泡好的龙井茶。我笑言:“老师长,您这架势和功夫,俨然典韦舞双戟呀!”“这个我只是练练而已,上战场我还是靠它,跟了我50多年,可立大功了!”老师长说着,指向摆放在客厅电视柜C位的大刀。我忍不住上前抚摸刀柄,那浸染着斑斑血污的暗红色绸布已经成缕,但刀片依旧锃明瓦亮,似乎投射出一股寒光和杀气,让人不由联想到它身经百战、斩鬼杀恶的场景。

老师长说:“你知道我当兵只几个月的功夫,是怎么从炊事兵,连上五个台阶当上连长的吗?”我摇摇头,好奇地恳请道:“不知道呀!您给我讲讲吧!”

“我从炊事班到一班不久,就赶上了滕县战役。在高庄战斗中,冲锋号一响,我跃出战壕,仅有的三发子弹打光后,从后背抽出这把大刀,冲进敌阵,迎刃破竹,连砍两个脑壳,劈下三条胳膊。这是它首次开洋荤,沾了鬼子的血。”

“最痛快的是我当班长、排长、连长和营长期间八次参加‘奋勇队’。打马鞍山是我最后一次当‘奋勇队’队长。马鞍山位于淄河上游,山峰四面悬崖峭壁,东南角有一条贴壁开凿的200米132级石阶,狭长陡立,形似天梯,上达南天门,是通向山峰的唯一通道,实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谁占领了它,谁就卡住了南北交通的要道,控制了淄河流域,掌握了军事主动权。1941年下半年,日伪军为控制淄河流域,切断鲁中区、清河区与胶东根据地的联系,派兵占领了马鞍山,并在周围村庄修建了炮楼,设立了据点。1942年春末,我时任四旅特务营营长,为了拔掉这颗‘钉子’,旅成立了以我为队长、侦察科长刘锡琨为副队长的7人‘奋勇队’,趁黑夜从山西北部历尽艰险攀上绝壁。我用磨掉了皮、流着血的双手抽出大刀,手起刀落,抹掉两个哨兵的脖子,杀进据点,在肉搏中又取了两个鬼子的首级。战至朝霞映红东方,我们以胜利者的欢呼迎接第一缕晨光。我这柄沾染鬼子血的大刀在空中闪射着炫目的光影。”

老师长沉浸在当年引以为豪的“奋勇队”队长的光环里,起身迈步,轻抚着跟从他驰骋沙场、斩鬼劈恶、战功超卓的大刀。如今,它不仅是一柄大刀,更是一种精神象征。

1995年8月7日,老师长在回笼觉中安详地走了。是夜,梦中,老师长把大刀和双戟托付于我:“给我放到师作训科,好生保管着。”我说:“老首长,我把它们陈列到师史馆里,激励后辈在强军兴军的征程上,以凌厉的刀锋般勇往直前,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