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漫记

2024年09月27日

刘学光

儿时,总觉得散步是浪漫奢侈的生活习惯,是城市人才能享受的,农村人哪有那么多闲情逸致?那时的我,每天放学后首要任务是拔猪草、干杂活,写作业就得等到星光灿烂之时了。

上世纪70年代后期,我读小学。那年夏天,我们村一位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的女孩带回了男朋友,看样子是城市人,穿戴讲究,白球鞋、白汗衫、蓝色大短裤,脸很白、很酷的样子。人们经常看到他们手挽手在村子的场院里散步,那亲密的样子,让孩子们看了都想捂眼睛。女孩的父亲是机关干部,母亲是我们村的农民,绰号“病秧子”,从来没有干过农活。他们一家就像我们村的“外星人”,与大家距离感很强,也生疏得很。

那时还是大集体时代,场院很大。我每次看到他们手挽手、肩并肩悠闲散步就很羡慕,看他们惬意的样子,心里还有一点嫉妒。女孩手里拿着小饼干,时不时往嘴里填;男孩嚼着口香糖,不时地吐着泡,遇到满街跑的鸡和狗,还会吹个口哨。他们就是天上的神仙伴侣下凡,他们散步时,我们这些孩子会老远跟着,傻傻地看好一会儿,有时也亦步亦趋,东施效颦。现在回忆起来,自己都觉得好笑。

一次,他们在场院散步,女孩崴了脚,男孩背着她往回走,我们一群小孩拐着剜菜的篮子在后边跟着起哄,他们也不在乎。我们骂他们伤风败俗、丢人现眼,他们根本不理睬,甚至连看也不看一眼。那时,我才理解了散步的含义,心想,长大后我也要走出农村,过上每天可以散步的日子,内心深处燃烧起从未有过的梦想。

后来,听说那男孩是一位局长的儿子,再后来,再也没有看到他们一起散步,听说他们掰了。女孩又找了一位老家是农村的机关干部,可能农村的男孩没有散步的习惯,我们再也没有看到以前令人羡慕的一幕,还有那些让我着迷的潇洒神态。

当时感觉,散步习惯是不接地气、贪图享乐的,终究会变成过眼云烟。现在回到乡村时却发现,散步的人已比比皆是,大街小巷三五成群皆是风景,散步已经成为一种强身健体的大众习惯。

我真正开始散步,是儿子上幼儿园的时候。儿子调皮,每天需要我领着他到处溜达,否则就哭闹不休。牵着他的小手,慢慢悠悠地行走,他会问一棵树的名字、一朵花的品种,我都认真地给他讲解。他也会问街道旁店铺的名字,我要给他读出声,渐渐地,我养成了散步的习惯。

一个秋日雨后的傍晚,母亲去幼儿园接儿子,他哭闹着不回家,非要满街溜达。母亲好说歹说把他领回了家。吃完饭,儿子又要出去,我说刚下过雨,路上不好走,就不出去了吧。儿子听后又哭闹不止,拽着奶奶的衣襟往门外走。那时,我刚下海创业,焦头烂额,心情不是太好,动手打了他屁股一下,他哭得更加厉害了。母亲说,就依他吧,毕竟是孩子。就这样,母亲与我带着儿子走出家门开始散步。

小孩子的脸六月的天,一会儿,儿子就欢歌笑语,又蹦又跳了。他可能是在庆祝自己的愿望实现了,也可能是认为自己的任性成功了,得意忘形的样子,像凯旋的将军。

儿子上蹿下跳跑着,“扑通”一下跌倒在一个小水洼里,哇哇大哭起来。秋天的夜晚有点凉,母亲心疼地踏进水洼抱起儿子。我刚要接过来,儿子执意不肯,仍然哇哇大哭。母亲笑了,而满身泥水的儿子则转过头,冲着我扮鬼脸,在母亲的怀里撒娇卖萌起来。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仿佛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可能是心有灵犀吧,母亲脱口而出:“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儿子仿佛听懂了我们的对话,挣脱了母亲的怀抱,又撒起欢来。母亲的衣服被沾湿了,脸上有泥水的痕迹,花白的头发也凌乱了。我为母亲擦去脸上的泥水和衣服上的污迹,泪水止不住涌了出来。妻子赶来,抱起儿子快步回家换衣服去了。母亲年纪大走得慢,我陪着她慢慢地散步。母亲说:“走路不能急,要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急了会摔跟头!”我默默地点头。“摔了跟头就会长记性,爬起来,接着走就行了。”

母亲的话像是一种鼓励。之后,每每遇到困难,我就会想起那次散步。

前些年去台湾新北市旅游。清晨,我在雨后的小街散步。恰逢春节刚过,天气温暖而舒畅,空气清新极了。我边走边看,低矮的楼宇、年久的建筑,宛若走在熟悉的烟台古巷。雨刚停,一轮红日慢慢升起,光芒万丈、霞光满天。突然,内心迸发出一种力量,仿佛在朦胧的梦里,又犹如在家中的阳台上,也好像站在黄河岸畔、长江边际、长城之巅。我陶醉在这东方的红日下,醉美在台湾新北市的街巷里,惬意在雨后的清晨中。

一个晨跑的小伙与我同行,我搭讪道:“你好,你是本地人吗?”小伙子一身运动服装,个子不高,清瘦的脸上长满青春痘,汗珠顺着面颊往下淌。他朝我微笑:“您是大陆来的吧?”我回答,从山东来的。我问他祖籍是哪里?他说是福建泉州。我说这不是和著名诗人余光中先生是老乡吗?他微笑着说:“对,我爷爷经常读他的《乡愁》。”小伙不假思索地朗诵出声: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

听着他抑扬顿挫地吟诵,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小伙子说:“可惜爷爷不在了,他生前一直想回福建老家,回到亲人身边,与家人团聚。”

“我爷爷好像有个姐姐嫁到了烟台,在烟台大庙附近住,不知那位姑奶奶现在是否还健在?爷爷说烟台有个福建会馆,里面供奉着妈祖娘娘。”我惊呼:“我就是烟台的,我知道大庙,知道福建会馆,也知道妈祖娘娘的故事。”他拉住我的手,我感觉我们更亲了。

“爷爷在的时候,经常跟我念叨他跟姐姐的故事。他特别想念姐姐,曾说过,好几次在梦里相见过,有时还不由自主地掉眼泪。”小伙子说。

我们聊的话题更多了,谈了阿里山、日月潭,我脱口而出:“阿里山的姑娘美如花,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啊!”

小伙又唱起了《小城故事》,韵味十足!我也跟着哼起来。他竖着拇指说:“不比邓丽君唱得差。”我哈哈大笑。我们互相鼓励,边走边谈。

我说,林清玄是我喜欢的散文家,他的作品以深邃的思想、优美的语言和丰富的人生哲理而著称。我特别喜欢《心田上的百合花开》,讲述了一株小小的野百合在偏僻的山谷里,不顾旁人的冷嘲热讽,坚持开花,最终绽放出美丽的花朵,传达了坚持自我、不被外界干扰的重要性。

他说,他喜欢《用岁月在莲上写诗》,通过描写种莲人的辛劳与收获的喜悦,展现劳动的美和生活的真谛。还有那篇《愿你,归来仍是少年》,鼓励人们保持纯真和热情,勇敢面对生活的挑战。他滔滔不绝,讲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我连连说好。

风起,树木摇曳,火红的太阳已经升起,光芒四射。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店铺也陆续开门迎客。赶早市的居民提着鲜嫩的蔬菜远去,摩托车、电动车、汽车,来往熙攘,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和小伙子握手惜别,我邀请他到烟台做客,说带他参观福建会馆,拜谒妈祖娘娘,吃烟台苹果、莱阳梨,喝张裕葡萄酒,品尝烟台美味佳肴、生猛海鲜大餐。他高兴地答应了,说盼望着能早日在烟台相聚。他的名字叫童义归。

回酒店的路变得很短很短,我一路狂奔,惬意极了。妻子刚好在洗漱,我迫不及待地告诉她刚才的偶遇,她开心地说:“海峡两岸本就一家亲嘛。”

台湾的这次清晨散步,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难以忘怀。

还有一次散步,印象深刻。有一年在香港过年,夜晚散步来到维多利亚港。夜幕下的港湾,灯火阑珊,景色迷人。乘上豪华游轮,在甲板上散步,只见江面上波光粼粼、水波荡漾,两岸的高楼大厦五光十色、美轮美奂。夜色已深,眼前如梦似幻,宛如一幅醉人的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霎时,眸子里就成了灯的海洋、光的世界,霓虹灯、彩灯、射灯、路灯、景观灯等各种各样的灯如盛开的鲜花,艳丽、亮眼、五彩斑斓,让人陶醉,不能自已。

走着,看着,步履铿锵,耳畔传来罗大佑的《东方之珠》:让海风吹拂了五千年,每一滴泪珠仿佛都说出你的尊严;让海潮伴我来保佑你,请别忘记我永远不变黄色的脸……

小平同志生前曾多次说过,希望1997年香港回归后,哪怕坐着轮椅,也要“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到香港“走一走、看一看”,是他老人家的愿望。我也为自己能在香港的土地上走走看看而自豪,也倏然加深了对邓公的怀念,不由百感交集,内心波涛汹涌。

星光与灯光交汇,倾洒在波光如镜的江面上,像是无数细碎的银子,在碧波中闪烁。维多利亚港两岸,高楼林立,银行、保险公司、金融证券公司、商业中心色彩斑斓的灯光投射在江面上,映出瑰丽的色彩,深红、浅红、玫红、蓝色、绿色、金黄色,各种色彩交相辉映,璀璨夺目,有一种绮丽而梦幻的美。

游船绕着维多利亚港环游,船行水上,人在画中,四周的景色旖旎梦幻。高楼上的霓虹灯、射灯彻夜长明,不断地变换着各种颜色,巨幅电子幕上播放着各种广告,光影也在海面上闪烁跳跃。香港不愧是东方明珠,到了夜晚,你更能感受到她内在蓬勃的生命力,散发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壮美!我用手机拍下一座楼宇的璀璨,作为微信头像,至今一直在用。

那次在香港维多利亚港游船上的散步,仿佛就在昨天,萦绕在脑海中。

散步,看春花灿烂、夏叶葳蕤、秋实甘美、冬雪漫舞,观四季不同的风景,体悟大自然的奥妙新奇;散步,可以丢弃一天的烦恼,卸载沉重的思想包袱,既强健了体魄,又愉悦了生活,改善了心情,充沛了精神。

散步,已经成为我的生活习惯,乐此不疲,悠哉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