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9月29日
陈颖
通世南路,自北向南,出了隧道口,左手边是一个山坡。山坡南北走向,每一天,初升的太阳都会与西坡相见。旭日的光芒柔情地洒落,西坡上的草木便有了新的容颜和新的精气神。
春天的西坡是最美的。几株杏树先从寒意中苏醒,素白的花瓣把杏树变成一个纯情丫头,在乍暖的风中笑意盈盈。随后,桃树不甘寂寞,枝头吐出嫩绿的叶尖,粉红色的桃花与嫩叶相互辉映。坡上花开,缓缓而行,此地此时,缓行的人都是诗人和画家,在心里咏唱,在眼里挥毫。
夏季,金黄的杏子压弯了枝条,等待主人的采摘。时间踩着不变的舞点向前,不知不觉中,在春天里,不起眼的樱桃花摇身一变,变成枝头的珍珠玛瑙,变成收获的喜悦。这喜悦属于樱桃的主人,也属于樱桃树下仰望的人。
秋天,坡上汹涌的绿意似潮水一般隐退,这潮水是个慢性子,不慌不忙地消失。坡上的屋子露出了红屋顶,红房子旁边有一架丝瓜花。丝瓜花一开便是一大片,黄色的小喇叭搭着伴儿,吹奏秋风曲。
晚秋弹奏的曲子即将收尾,冬风竟然没有商量地闯来,来得肃杀,坡上的柞栎叶子黄绿变为枯黄。冬风送来了雪精灵,精灵飘舞一夜,坡上风光便是洁白一色,这时,西坡和行走的人都是干干净净的。落雪时时消融,坡色又被还原成严冬的样子,满目的萧瑟,行路人内心难免有“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的感触。
看西坡四季,会感念一个人,这个人从历史长河中拄竹杖、穿芒鞋,穿梭风雨而来,这个人就是苏东坡。
苏轼有一个和自己同年同月生的朋友,这个朋友叫马正卿,字梦得。马梦得的名字在苏轼的文字中横跨了34年,如果没有马梦得,可能就不会有苏东坡这个名字。苏轼年轻的时候认识了马梦得,同样年轻的马梦得在京城里做太学正,太学是宋朝最高的教育机构。苏东坡在他的《东坡志林》里这样描写马梦得,“清苦有气节,学生既不喜,博士亦忌之”。虽然马梦得很穷,但是他做事有傲骨。有一次,苏轼去拜访马梦得,等而未归,便在马梦得书斋的墙壁上题写了杜甫的《秋雨叹》。马梦得在这首《秋雨叹》里读出了自己的心声,自己的正直和刚硬,在职场上是永远不可能被人欢迎的,从而直接辞官,“不复出”,并且开始追随苏轼。
马梦得对苏轼最坚定的支持,发生在苏轼最落寞的时候。他们相识20年以后,苏轼因为“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亦”。这时,故人马梦得义无反顾,从家乡杞县不远千里,来到黄州。苏轼来黄州第二年,穷困潦倒,衣食堪忧。马梦得便帮苏轼在太守那里申请到一块废弃的营地,苏轼开始开垦杂草丛生、荆棘密布的营地,自给自足。这块营地在黄州城东的山坡上,恰巧,唐朝诗人白居易被贬时,也耕种过荒地,并命名荒地为“东坡”。命运使然,马梦得帮苏轼申请荒地这件事,成了“东坡居士”的由来。种地让苏东坡精疲力尽,看着陪自己干着重活的马梦得,苏东坡叹道:“可怜马生痴,至今夸我贤。”无论贫富贵贱,交友贵在相知。
苏轼是豪放派词人,他有一首《望江南·超然台作》,豪放与婉约并存,“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这首词给人很大的启发,就是一个人在面对失意的外部环境时,该怎样把自己的心态一点一点调整过来。这首词中的“超然台”在密州,就是现在的山东诸城。
同在密州,苏轼还写下《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当时,苏轼的弟弟苏辙在济南任职,苏轼为了离弟弟近一些,由杭州调任到密州。哪曾想,苏轼来密州两年了,也未曾见到弟弟一面,于是便有了千古中秋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到密州的初始,心情是特别糟糕的,从杭州雕梁画栋的住宅,到密州粗木建造的房屋;从湖光山色人间美景,到桑麻丛生的荒野;不但工作量大,每天还要以野菜充饥。可是一年以后,苏轼心境大变,他修正花园菜圃,在园子背面,修葺了一座高台,常常携友在高台上登高怀古、吟诗作赋。苏轼写信给苏辙,苏辙命名这座高台为“超然台”,并且写了一首《超然台赋》。苏辙在赋中提及老子的“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哪怕外界浮华满眼,自己却可以做到宠辱不惊,做个超然的人,内心就不能被外在的物质所困惑和牵累。弟弟苏辙太懂苏轼了。
倘若把常常路过的西坡当作一个人,那么西坡上的阳光,便是这个人的知心朋友和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