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的体面

2024年10月01日

张世峰

凡是过往皆为旧年。20世纪70年代初,物质条件相当匮乏,生活物资凭票证供应,把饭吃好,是每个家庭追求和向往的最大体面。

当年,我家住在画河西岸的牌坊里古街(今戚继光故里),那是一条东西走向的约150米长古色古香的街巷。街两边坐落的民居大多是砖瓦斗拱结构的明清建筑,庄重西韵的“圣会堂”教堂在它的东首守望。历代移民和土著的融合、“西学东渐”的见识,使得这方水土所育之人平添了几分豁达、包容、平和与中庸的品质。当夕阳西下时,一抹残红落在光滑的青石板路、斑驳的墙壁、雕花的屋檐、镂空的窗棂和高耸的教堂塔尖之上,家家户户的釜台就升起袅袅的炊烟,见证着古城蓬莱1500多年从未间断的人间烟火。

我出生在一个“双职工”家庭,父亲是公办教师、母亲是国企工人,两人月薪不足70元,供养着祖母、弟弟和我这个五口之家。每月拿着“非农业户口”才有的“粮油供应本”去国营粮店采购米面油,就要花掉一个人的薪水。如果恰遇当月需要打点人情往来,就只能寅吃卯粮。每人每月定额的半市斤的猪肉,也只能让全家人一周品味一次荤腥味。

记忆中最难以承受的就是清汤寡水的早餐,主食永远是一成不变的玉米饼子和米汤,配菜是咸菜疙瘩丝,偶尔再加碗虾(鱼)酱。每次祖母见我吃完不多的早餐就去上学,都会关切地问一句“吃饱了吗?”我总是违心地点点头。然而身体是诚实的,长期食不果腹,让我半上午时分肚子便开始咕噜噜地响起来,伴随着的是胃里的酸水时常反呛到口中,坐在课堂上也浑浑噩噩地提不起精神。不经意中,我萌发出拔葵啖枣的小心思。

牌坊里西南隅有3米多高围墙,垒起了1500多平方米的高台区域,那是干休所大院,住着10余户受人仰慕的离休军职干部。他们虽为高干,但生活依旧俭朴且精打细算。门口的甬道两侧种着花草和果菜,街门旁边依墙建有鸡舍,周遭立起方形篱笆桩并缠绕渔网来圈养鸡鸭。我偷偷观察,发现干休所里的干部家属每天上午九点到十点都会到画河桥南的菜市场购物,那个时间段整个大院空无一人,只有鸡鸭的啄食声和树上的鸟鸣声充盈其中。我上课的教室距此院不足百米,那个时间段也凑巧是课间操时间。于是,我便利用这个时间,去大院的鸡窝里偷一两枚鸡蛋充饥。鸡蛋既不能生吃,也不敢拿回家煮食,我只好跑到牌坊里西首的西集上街头深处的小树林,用浸湿的报纸把鸡蛋包裹三层,放入事先准备好的干草堆里点燃烘烤,待报纸变为灰烬后露出焦黄的蛋壳,静置三五分钟后食用。一通操作下来,蛋清已成蛋白,蛋黄则微凝,妥妥的溏心鸡蛋,口感嫩滑。这一招是我外公无意间传授的,这可是他闯关东时野外求生的秘籍。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不久后的一天,正当我驾轻就熟地去摸鸡蛋时,那个住家的街门蓦地打开,我见状急促地跳出篱笆,飞速向大院围墙的尽头跑去,慌不择路还与一棵杏树撞了个满怀。回到教室的座位上,我强装镇静,心里却忐忑不安,直到上课的铃声响起也无人来告状,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这时脖颈感到火灼般的刺痒,伸手摸去,抓出一只已经被挤烂了的刺毛虫。思来想去,虫子一定是撞树的瞬间落到我身上的。

纸能包住鸡蛋,却包不住火。中午回家,细心的祖母看见我脖颈后红肿一片,还鼓起了包,便追问究竟。我本来就为肚子填不饱有牢骚,借着这个由头把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

父亲在乡下教学,每日往返要骑行约20公里的崎岖山路,母亲所在的企业实行“三班倒”工作制,他们起早贪黑疲于奔命,无暇打理家务,持家的重任就落到祖母的肩上。祖母听完我的陈述,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自责起来:“都是因为我没有把这个家操持好,孩子正在发育却吃不饱,那是会伤到身体的。”接着,她郑重地对我说:“未经许可拿别人的东西就是‘偷’,你不要以为人家没有认出你,没有找上门理论,就心存侥幸。其实,大家每天都在同一条街上行走,低头不见抬头见,你是谁家的孩子人家心里似明镜。他们之所以不计较此事,是因为现在每家都不富裕,每个人都生活不易,是将心比心的相互体谅。”

此后,祖母会想方设法去改善家庭生活的质量。她将玉米面和小麦粉混合起来发酵,蒸成馒头的形状,蓬莱人称其为“琪琉”(方言音),吃到嘴里既松软,又有一丝甜意,比粗糙坚硬的玉米饼子吃起来舒服很多。早餐也会增加几个用时令蔬菜腌制的新鲜小菜,蔬菜的各种颜色搭配在一起,看着就很养眼。有时候祖母会背地里往我口袋中塞一角钱和二两粮票,我到国营饭店可以美美吃上一大碗蓬莱小面,有汤卤的滋润,吃起随身携带的玉米饼子也就不再难以吞咽了。

祖母能读懂人心,善解人意,与她年轻时的人生经历息息相关。20世纪20年代,祖母在牌坊里东首路北的教会育英女子中学毕业后,留校担任育英女子小学(三和堂)的校长。名曰女校,其实也招男生。其间,资助过不少贫寒学子,其中有十多人还认祖母为义母。他们走出蓬莱参加革命后,很多人成为领导干部和大学教授。他们感恩祖母,中秋节和春节前夕,经常邮寄汇款单和夹寄“全国通用粮票”。这些钱票除了补贴家用外,大部分都用于款待客人和接济亲友。

祖母的言传身教,使我领悟到体面生活的真谛,就是学会感恩、设身处地与人共情,是“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友谊。如今,老街的青石板路还在,过路的多是异乡游客,而不再是守家守业的邑人。闲暇之余,我会徜徉其间,重拾记忆里那些虽不富足却温馨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