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09日
小非
刘凤鸣独立撰写及与人合作的学术专著
作者(右)与刘凤鸣老师
一
四十五年前,我在烟台师专求学时,中文系团总支书记是刘凤鸣老师,那时候感觉他很有派头,不怒自威,甚至没敢跟他说过话。其实也与他的官太大了有关,团总支书记的号令,要经过好几个层级才能达到我这个普通团员层面,哪里轮得到我呢?
当然还有个原因,我们这类在社会上厮混过几年的学生,有时会睡个懒觉,或是跑到世回尧供销社饭店弄碗散酒喝喝,是那种忒上头的大梨酒,半斤一提溜,刚好盛满一碗,两毛五分钱。有时候来上两碗,几乎就是半醉……这些行为,显然与纪律相悖,看到团总支书记哪里还敢搭腔,躲还来不及呢!
有一次我和同学矫健喝得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回到学校,还没走到小黄楼就看见了刘老师,一激灵吓醒了,拐着弯就想溜。刘老师远远地大声说,晚自习了,还在外面瞎晃悠?我们没敢言语,贴着墙去了教室,心想刘老师还算开恩,大概有意放过了我们。果不其然,后来刘老师说,你们那些把戏,我一清二楚,还不是考虑哥几个工作过几年后又进的学校,不照顾也照顾了。
我与刘老师缺少接触,乃恢复高考后没赶上头两拨。他先是给七七级两个班当辅导员,那年全国考生五百七十万,只录取了二十九万人,刚够5%。看到那么多优秀年轻人渴望进入大学,国家推出了扩招政策,七八级我们中文系一下招了五个班,师资十分紧张,其中一个班还放到了蓬莱师范。团总支书记外,刘老师还是系党总支委员,这种出力的活推不掉,结果又当上七八级四个班的辅导员。七七级恢复高考延迟半年入校,毕业也拖了一学期。有三个学期,他是两级六个班的辅导员,那得有多忙乎?幸而我们是两年制,要不还不得累趴下?
尽管他是系里团总支书记,也没太有精力顾上我们七九级。不过印象中,有次矫健领着胡承嵩等几个低年级的同学在市里喝多了,有人躺在了西南河大街上,状告到学校。我们的辅导员胡泽太是七七级刚留校的,尚有些羞怯,请来刘老师压阵,结果姜还是老的辣,很快就把那几个同学收拾熨帖了,自此消停了不少。
刘老师看似严肃,其实内心柔软。七七级有位学兄,由于所在地写了几句不负责任的政审结论,成绩虽然很好,还是层层落选。轮到师专录取时,有人依然不同意。刘老师惜才,认为那种结论没有事实依据,力排众议。那位学兄彼时已为人父,若那年丧失机会,就不会再考了。命运的转折就在倏忽之间,冥冥中似有神助。此君后来在学术上颇有造诣,经常念叨,刘老师乃其人生中的贵人。
当年校学生会主席、七七级学兄于清才这样描述过刘老师率直和冷峻背面的古道热肠:“他不给我们担任任何专业课,却被众多学生视为人生导师……这完全根植于先生的人格魅力,也就是说出于他人格深处的人性之光。”
二
毕业后我分在劳动技校教书,学校南边是座大山,翻过山就是师专。1980年代,信息不像互联网时代发达,书报虽日渐增多,一本正经的谈论往往不够过瘾,于是经常回校听老师神侃海聊。
平日骑车从大海阳爬坡向南,半个多小时就到了。一日突发奇想,翻越南山去往母校,然而艰难了许多,几近中午方才来到南坡,远远看到一群人在指指点点,没想到遇见了刘老师。
我们毕业不久,刘老师调到总务处。1984年学校升转师范学院后,首任院长是著名作家、我们中文系的老主任宋萧平;后勤处长则为刘老师,那时基建也在后勤范围。宋老师善于擘画,刘老师乃其倚重之股肱。打招呼后,刘老师潇洒地用手划了大半个圈说,北山这片很快就要成新校区了。
从师专方向定位,那座山俗称北山,西北方向半坡上,学校有座农场。名头虽大,也就几块坡地,余皆上尧村地盘,包括那个不大的水库。劳动课春种秋收,我们在农场摆弄过地瓜花生,我还跳进水库游过泳。
刘老师说,地全都征过来了,正在做规划。如今想想,这是多么长远的眼光啊!后来我问刘老师,他说那是萧平老师的功劳。也有人告诉我,是刘老师的主意。不管怎么说,他们皆殚精竭虑,泽被后世。学校扩大怎么着也得选那片区域,但早与晚不一样,方方面面省钱不说,若被其他单位先弄走块地,折腾起来很麻烦。
学校原先只有南边一窄溜,大概也就现在南校区的一半。如今向北山扩展,那就是全新的境界了。我想起小时候去过的武大校园,眼前浮现出珞伽山樱花盛开的美景,心中憧憬,要是变成那样该多好啊!
那时候不兴下馆子,我去学校多在易朝志老师家蹭饭。有一次聊得兴起,接近饭点还没起灶。易老师说,干脆去食堂打几个菜,家里做个汤就行了。见我有些不以为然,易老师说今非昔比,食堂大有改善。刘凤鸣有两下子,他抓后勤这一摊,算是选对人了。
易老师惯于评头论足,也爱发点牢骚,让他认可不太容易。菜端上桌后,果真像模像样,有点馆子的味道,令我惊讶!
后勤类工作不可或缺,然而师生大多打心眼里瞧不起,横挑鼻子竖挑眼,难如人意,稍有差池,就会怨声载道。恢复高考第二年,我们厂有位姐们考到了某著名高校科社系,写信说学校伙食不好,有同学写了副对联贴在餐厅门口,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伙房如同无底洞,科长是个老鼠精。横批为:硕鼠硕鼠。
不过刘老师主抓后勤,却获得多个奖项,诸如1990年国家教委、省教委的高校后勤管理先进个人称号。在省里拿奖不稀奇,在国家层面拿到奖就不一般了,尤其载体还是偏居一隅的“小学校”。
烟台师院阶段,无论教工食堂还是学生食堂,饭菜质量有口皆碑。为此省教委专门在母校召开了全省高校伙食现场会,我随分管教育的副市长也参加了。有人说,现场会期间餐饮肯定特殊。我那时年轻好奇,过了些日子,悄悄跑去品尝了一次,感觉还是名不虚传。
曾任学校工会主席的孙桂廷老师回忆,那些年教职工住房有了很大改善,很多人搬了三四次家,条件越来越好。刘老师深孚众望,理所当然获得了“全省高校教职工住房建设先进个人”称号。
三
宋萧平院长离休以后,山师大副校长王荣刚接替其职。1992年夏天,他的一位在国务院任副秘书长的学生到烟台公干,市领导让我把王院长接过来。王院长邀请大家到学校转转,我得以同往。
彼时北校区除了办公楼外,只有物理楼竣工,学生宿舍楼也只建了几幢,然而整个工地热气腾腾。王院长带着大家在山坡上转悠,刘老师介绍着规划情况。或许别人不以为意,作为母校毕业生,我感觉翻天覆地的变化来临了。
图书馆落成后,我与矫健去看望张志毅老师,他领我们参观了图书馆,他说这座楼凝聚着刘凤鸣的心血。彼时其已为分管后勤、基建的副院长,为了图书馆建设,先后去了北京图书馆,也就是如今国家图书馆,以及北大、清华等图书馆考察,四处奔波,最后确定请北京航空设计院进行项目设计,堪称一流。学兄李世惠说,地理楼、美术楼、生化楼,也是刘老师主管基建时完成的。
2003年,刘老师转任党委副书记,告别了浸润二十余年的后勤基建工作,两袖清风,几无非议,殊属难得。
如今的北校区,俨然一座大花园,图书馆、教学楼、宿舍楼依着起伏的山势,散落在花木掩映之中,西面的小水库变身美丽的“乳子湖”,滋润着莘莘学子。以著名作家、七八级学兄张炜名字命名的“张炜文学研究院”坐落湖畔,让我想起了曾经的青春岁月。作为张炜求学时的辅导员,不知刘老师漫步湖边林荫小道时,能否忆起昔日时光。
1965年初秋,刘老师考入掖县(今莱州市)三中,彼时一中坐落城里,三中位居掖南沙河,六中地处掖北平里店,全县只有这三所中学设有高中部。能够升入高中,一条腿已迈进大学校园。然而很快赶上特殊年代,毕业后只得返乡务农。
幸运的是,1972年经推荐选拔,刘老师进入师专中文系。那几年学生水平参差不齐,作为“老三届”高中生,他很快脱颖而出。毕业后虽从事行政工作,依然手不释卷;转任党委副书记后,涉猎历史研究。
2007年,人民出版社推出其《山东半岛与东方海上丝绸之路》,该书第一次提出了山东半岛是东方海上丝绸之路的启航地之说。
中国的丝绸之路研究,目光多聚集在西北陆路丝绸之路上,海上丝绸之路研究又偏于南方,山东半岛海上丝绸之路研究一片空白。刘老师另辟蹊径,出手不凡。联合国开发计划署丝绸之路项目办公室技术总顾问、波兰华沙大学终身教授侯伟泰(WojcienchHubner,Ph.D)先生在序中说:“这是一部非常合时的著作,谱写了该研究领域的新篇章。”
《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文化报》《科学时报》《大众日报》《中州学刊》《当代韩国》等二十多家报刊,先后发表了书评和相关报道。中国中外关系史学会会长、社科院历史所研究员耿昇先生评价:“它是一部填补空白或充实薄弱环节的力作。”
四
2009年深秋,刘老师离开领导岗位。虽在学校待了一辈子,总是绿叶扶红花,很少直接参与教学与科研。有人以为其忙忙碌碌几十年,突然闲下来会感到寂寞。孰料刘老师华丽转身,惊羡了众人。
许多退休干部,往往挂有不少虚衔,然而大多徒有其名。刘老师也有不少光环,诸如胶东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东方海上丝绸之路研究所所长等,这些学术性职务,却是依靠其丰厚的著述滋养的,实至名归。
不妨立此存照:《山东半岛与东方海上丝绸之路》(人民出版社)、《山东半岛与古代中韩关系》(中华书局)、《胶东文化概要》(中国文史出版社)、《明代朝鲜使臣笔下的庙岛群岛》(人民出版社)、《基于<韩国文集丛刊>考察徐福东渡与文化传播》(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等等,记录了他潜心研究的心路历程。
2023年,社科文献出版社推出了其著作《戚继光军事思想接受史研究——以朝鲜王朝为例》(与刘晓东合著)后,立刻引起学界瞩目。
戚继光研究著述汗牛充栋,然而此书却让人眼前一亮。中国社科院登峰战略资深学科带头人、中国中外关系史学会名誉会长万明教授在序言中高度肯定:“此书首次提出‘戚继光军事著作影响朝鲜王朝军队三百年’这一学术观点,让人耳目一新,有力地推进了戚继光军事思想国际影响力的研究……对戚继光文化遗产价值进行了重新评价和补充,无疑填补了学术研究的空白。”
山东师范大学特聘教授朱亚非亦在《大众日报》撰文指出,该书“观点新、史料新,为戚继光军事思想在海外影响研究开辟了一个新的领域,是戚继光研究的新突破”。
刘老师的历史研究,匠心独运,找到了前人没有挖掘到的宝藏。材料浩如烟海堆砌在那里,如何选取则见了功底。学中文的研究历史亦不鲜见,譬如著名历史学家杨天石先生就是如此。虽然大学阶段缺少历史研究的基础训练,然而扎实的中文功底,显现出了别样功夫,爬疏钩沉,游刃有余。
至于刘老师在《山东大学学报》《中国历史地理论丛》《中国高校社会科学》等发表的论文就更多了;其主持或指导青年教师的研究课题,仅山东省社科二等奖就获得了五项。
若毕生潜心学术,或不足为奇;然退休扬起风帆,则别具风采。应了那句老话,厚积薄发。说到底,毕竟是书生。虽然为官,本质依然学人。
刘老师喜用笔名“祁山”,窃以为借用了“凤鸣岐山”之典,只是谦逊,改用了同音字。北校区之北山,亦有凤凰山之谓。巧合抑或天意?不得而知。然其诸多建树皆成于凤凰山麓,让我想到了“凤鸣山岗”这个题目,不知诸君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