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园太婆

2024年10月12日

李心亮

姥娘家住路北,门朝南;南园太婆家住路南,门朝北。

姥娘家是三间小草房,一个小院,窄窄巴巴;南园太婆家是五间鱼鳞细瓦的正房,东西各有两间厢房,西偏院是碾屋磨屋,猪圈牛棚。一堵一人多高的石头墙隔开南北两个大院子。南边的就是半亩地大小的南园,这样的好房子,在我们村是独一份。

姥爷早丧,姥娘是个积年的寡妇;南园太婆也是孤身一人。打小,我跟着姥娘生活。小舅舅十八岁去部队参军后,家里就剩了姥娘和我一老一少两个人。逢节当令,包了包子,包了饺子,好饭食刚出锅,冒着腾腾热气,姥娘就喊我:“去给南园太婆送四个包子”或“去给南园太婆送一碗饺子”。就算做个热汤面,姥娘也会盛上一大碗说,“去南园送给太婆,她没有牙,欢喜吃烂面条。走路慢点,别打了碗。”我就奉了姥娘的命令,暂忍爬到喉咙口的馋虫,端着好吃食,飞跑向南园。

太婆家大街门,是三层青石板的高门台。街门连着过厅,拐过过厅,每每能看见太婆坐在南园石头墙下的大石榴树阴凉里做针线。南园里有好多树,挂满各种果子的树头探出了石头墙。姥娘和太婆都不准我进南园,说南园里有猴,专门咬小孩。我年龄小,心眼可不少,我知道这是太婆和姥娘骗我。

麦子黄了,又烂又甜的麦黄杏熟了,每每在一个清晨,我就听见拐棍敲着姥娘家门口石板路“嘎达嘎达”的声音。南园太婆一手端着个瓢,瓢上盖着块手巾,挪着她的三寸金莲,颤颤巍巍地来了。

头伏刚到,一兜蜜、又软又香的无花果熟了,每每在一个傍晚,我就听见拐棍敲着姥娘家门口石板路“嘎达嘎达”的声音,南园太婆一手端着个瓢,瓢上盖着块手巾,颤颤巍巍,挪着她的三寸金莲,来了。

六月六前后,准有青绿色、布满金星、酸甜酥脆的柰子;七月七烙巧果子,前一两天,准有又沙又面、红黄相间的海棠果;八月,裂了嘴的大石榴、红彤彤的大枣……我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太婆南园里各种各样的果树上结的。

大黄杏、无花果、金星柰子、海棠果、大石榴、大枣,她一个孤老婆子,家里没有男人,没有儿女,她侍弄这些个果树干什么?

“七岁八岁讨狗嫌。”在我七岁那年,有一次,趁太婆和姥娘在屋里说话不留神,我三步两步跨进了南园。只见南园里蓊蓊郁郁全是果树,有十多棵。南园的正中间有一个大土堆,土堆顶上垛着两块方石,方石之间压着纸钱。这是个坟!我吓得脸都白了,一身冷汗,一个高蹿出了南园。

一晃,南园太婆九十多岁了,村里商议着要送她去敬老院。南园太婆不去,她说,她死也要死在老屋,埋也要埋在南园。

太婆老了,南园荒了。果树枯的枯,死的死。直到南园太婆故去,姥娘跟我说起了南园太婆的身世:南园里确实有一座坟,坟里埋着南园太婆的丈夫和两个孩子。南园太婆和我们家非亲非故,她丈夫在我们村是独户,没有同宗同族。十六七岁时他闯关东,在崴子(海参崴)一家大商行干采办,人帅气又精明,深得大掌柜的赏识,派他常年跑外——内蒙外蒙、云贵川黔、湖广闽浙,他骑着高骡子大马,坐着突突冒烟的小火轮,挣着白花花的现大洋,年纪轻轻就攒下了偌大的家业。每隔三五年,他能回老家一趟,住上三两个月。

有一年伏天回来,他白天赴宴,在商会的朋友家喝醉了酒,从半下午一直睡到二更天,夜里犯渴要喝水。南园太婆起身伺候丈夫喝完水,刚要躺下,因为傍晚吃了两个甜瓜又喝了半瓢凉水,她肚子隐隐作痛,给男人孩子掖严实蚊帐,掩着怀去偏院的厕所方便。她男人摸索到了枕边的烟荷包,打火抽了一袋烟(过去闯关东的男人很多都吸大烟袋,讲究“蛟河烟,铜烟锅,乌木烟杆,玉石烟嘴”)。过完烟瘾后,醉眼朦胧,继续倒头呼呼大睡。谁成想,烟锅里的余火没有咔哒干净,烟袋放在了蚊帐边上,余火慢慢阴燃起来。早年间,农村夏天的蚊帐布又密又厚,既不透光,透气性也差。火星慢慢阴燃了被褥、蚊帐,他和一个七岁的儿子、一个三岁的女儿,连熏带呛,葬身烟火。

太婆在厕所蹲了有小半个钟头,从厕所出来就闻见一股焦糊的气味。叫男人,男人不应;叫孩子,孩子不答。整个东屋烟火弥漫,太婆吓得腿都哆嗦了,扯着嗓子呼喊左邻右舍。一来傍晚刚下了大雨,天气潮湿无风,二来多亏左右邻舍及时相救,房子只烧坏了睡觉的一间东屋,但这个家道富庶、幸福美满的小康之家,转眼只剩了南园太婆孤零零一个人。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是旧社会,农村基本没有寡妇再嫁一说,从一而终是女人的宿命。同样是三十出头守寡,南园太婆比我姥娘更不幸。我姥娘好歹还有两男三女五个孩子陪她一起苦度光阴,好歹还有个盼头。南园太婆没亲没眷,独守青灯孤坟,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只能在南园里栽植十几棵果树,当成自己的男人孩子侍弄。

南园太婆和姥娘,两个苦命的女人,一来住的近二来命相同,虽然不是亲戚,却情同亲戚。南园太婆手里宽头,一斗苞米,两升麦子,人情往来费用,三元五角钱,没少帮我姥娘救急。姥娘一直记着南园太婆在最困难的十年里给予的帮扶,虽然与南园太婆差着辈分,还差着二十多岁的年纪,但在南园太婆的晚年,姥娘成了最牵挂最心疼南园太婆的那个人。

水火无情的古训永远不会过时。如果没有那场火,南园太婆应该有个美满幸福儿女双全的家庭;如果没有那场火,南园太婆应该有个子孙绕膝含饴天伦的晚年;如果没有那场火,南园太婆应该能活成个五世同堂枝繁叶茂的老寿星。

而人世间,哪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