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24日
吴春明
不知多少年之前,先是舟桴,后来是人,相继征服了渤海海峡。然而,比舟桴和人类更早领略渤海海峡旖旎风光的,是鸟。
——题记
一
金秋十月,在长山列岛境内,来自西伯利亚、蒙古草原和我国东北的候鸟,浩浩荡荡迁徙而来。它们飞越57海里的渤海海峡,151座岛屿自然成为鸟儿途中的落脚之处,又是它们绝佳的捕食猎场。傍晚,望向天空,每一处山顶都盘旋着密密麻麻等待栖息的各种猛禽,它们展翅鼓翼,形成一个直径上百米的大圆圈,如一团墨云上下盘旋翻滚,那是一种隆重的膜拜,它们在与天空对话,在与山林共舞。日落之前,它们又各自为战,寻一处喜欢的树或崖觅食或栖落,待天明后重新登程。
秋季候鸟南迁,比春季北归持续时间长,一般会超过两个月,尤其是大黑山岛,山林密集,猛禽众多,成为观赏各种鸟类落脚的最佳地点,俗称“候鸟驿站”。
大黑山岛坐落在长岛的西面,岛陆面积7.3平方公里。这里不仅有6500多年前的北庄史前遗址,有八仙传说中的龙爪山,有网红打卡地海蚀栈道,又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山东省鸟类自然保护区、我国第二大蛇岛,而大黑山岛的环志站,更是全国唯一的猛禽环志站。这些名头,足以令人摩拳擦掌,期待着身临其境。
大学同学有一摄影发烧友,尤喜拍鸟,慕大黑山岛的名气而来,我应邀作为向导一同前往。
二
客船从港内驶出,就是长岛十大美景之一的海环瑶池——庙岛塘。塘的四周因有众多岛礁环抱,如一弯池水微波荡漾。
船往北航行十几分钟后,会与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宋代妈祖庙擦肩而过。转过庙岛往西,远处的宝塔礁,立于波涛之中正欲鼓帆远航。再经小黑山岛,大黑山岛就在眼前了。
下了船,我的朋友——大黑山环志站负责人老范正在码头等待我们一行。老范是土生土长的大黑山岛人,中等身材,一双大眼炯炯有神,身板厚实,握着他的手明显感觉粗糙如崖边的礓石,一身迷彩服的他,脸颊被晒得黝黑泛红。他上大学学的就是林业保护专业,也是一个捕鸟高手,或许他比常人更加懂鸟,所以毕业后回到家乡,选择从事鸟类保护的环志工作。
听说环志站建在大黑山岛最高的老黑山上,一个叫老鹰窝的地方。道路崎岖,车上不去,我们一路走,一路听着老范的介绍。
老范说:“长岛众多岛屿恰好构成了一连串北方候鸟和昆虫迁徙的海上驿站,为大量迁徙鸟类、庙岛蝮等物种提供了良好的觅食和栖息条件。长岛自1984年到2011年底环志记录表明,途经长岛的岛类有19目58科328种,占全国鸟类1329种的25%左右,仅环志记录的鸟类就超过了27万只,是中国东部迁徙通道的重要节点。
半个多小时后,老范一句“到了”,让气喘吁吁的我们有些蒙。老范哈哈大笑,他把我们领进一片茂密的松林,一个不足五平方米的小木屋呈现在我们面前。这就是环志站?把它形容为一个大一点的鸟巢也不为过。老范笑着说:其实站里就两个人,轮流值班。他招呼我们坐在林中一块空地上休息,片刻,便听到不远处有鸟鸣声。我们疑惑地看着老范,老范隐身密林之中,一会儿手里提着几只鸟笼从树丛中走出来。我们兴奋地围拢上来,只见笼里的鸟儿扑腾,每一个笼子里的鸟都有所不同。“这是白肩雕,这是游隼,这是猴面鹰,这是凤头蜂鹰……”老范一边介绍,一边把鸟儿从笼子里引出来。
这个有着典型北方汉子形象的爱鸟人,脸上一直荡漾着自豪又神秘的笑容。只见他左手微掐着鸟的身子,右手顺着鸟的羽毛轻轻抚摸,自然而柔和,鸟儿也从刚才的惊悚慢慢变得温顺起来。
我特别喜欢那只游隼,它的眼圈是金黄色的,眼睛发出冰一样的寒光,眼球像一只雷达,全方位旋转,警惕着四周的动静。那尖尖的嘴巴向下钩着,好像随时准备叼起什么东西似的。它胸脯上有黑白相间的花纹,柔美的翅膀闪现着绸缎一样的光泽。
身旁的摄影师早已架好了设备,“长枪短炮”一阵咔嚓,但还是意犹未尽,问老范能否拍到自然状态下的鸟。老范笑着说:“这不仅要看老天爷的脸色,还要看缘分。”
晚餐,老范尽地主之谊,摆上了下午刚从码头买回来的时令海鲜,螃蟹、海螺、扇贝、海蛎子、鱼,满满一桌。我们在山林中借着月光小酌了一番,鸟鸣不时在林间回荡。
我好奇地问老范,这些猛禽是怎样捕捉到的?老范说,民间捕鸟的方法五花八门。为了最大程度保护鸟类,现在主要用“挂网”和“四扇网”两种方式。
挂网简易,就是在密林空地之间找两棵间隔几米的树,在树与树之间布设挡网。网为双层,一层是固定的,一层是活的,一旦有鸟儿撞上,那层活网便会应声落下,网套在鸟的翅膀和脑袋上就挣脱不掉了。
另一种是“四扇网”捕鸟法,主要是捕捉大型猛禽——鹰。在鹰经常出没的位置,用“八根杆”支起“四扇网”组成“口”字形捕鹰阵,布设在视野开阔地势平坦的山脊背上。此种捕法需在网内放一只斑鸠,还需眼尖手快,观察鹰飞行的姿势,准确判断鹰的动向。拉动牵绳,网内的斑鸠双翅一扑腾,立即放下牵筢,这一拉一放如同触及了鹰的神经,即使在数百米高处,鹰也能发现猎物……
三
晚上,老范陪着摄影发烧友去拍鸟,我坐在林间欣赏着山与海的夜景,望着时隐时现的月亮,不禁怀想起逝去多年的父亲。小时候听父亲讲,出海打鱼,船老大都要依靠经验预判天气情况。每到风暴来袭的夜晚,大瓜篓(一种打鱼的帆船)桅杆顶上的灯火,会引来迁徙途中的鸟群。俗话讲“鹰奔山飞,鸟奔灯行”,鸟儿把船当成了小岛上的一座灯塔,会前赴后继地扑向渔船,扑上甲板、舵楼、船舱、渔网……在茫茫大海之上,渔船成了它们唯一可以托身安生之地。尽管好多鸟撞死在灯光之下,它们依然会把生命交给这唯一的希望。在同一条船上,人与鸟共生死,仿佛是圣经中上帝派来的一艘诺亚方舟。
我简单洗漱一下独自一人往山顶爬去。立于老黑山的山顶,俯瞰四周密林环绕,几处村庄散落在山坳之间,远处海天一色,碧波荡漾。过了许久,天欲破晓,朝阳从东边的海面露出一个月牙,一跃,又一跃,眨眼工夫就变成了一个椭圆形的火球,映得半个海如燃烧的火焰一般,远处,整个长岛城在朝霞中正慢慢苏醒过来。
密林中传来一阵阵扑腾声,稍后,一只只大鸟从林中腾空而起,振翅掠过山岗,扶摇直上或冲向海平面。再后,一队队雀群结伴冲出,如一团翻腾的墨云滚动着、回旋着、打着鸣哨,向丛林、向山岗、向大海作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静静地坐着,任万鸟从我头顶箭一般地飞出,这种视觉冲击和震撼,让我不由自主地生发出无限敬畏,产生不可轻举妄动的虔诚之念。仰望空旷的天空,我竟有些恍惚,仿佛自己也如一只大鸟,扇动着巨大的翅膀,随着那些精灵一起翱翔,飞过大海,飞过群山,飞向梦中的家园……
四
“野猫子”们陆续回来了,衣服都被露水打得湿湿的,但个个眼睛像老鹰的眼睛,炯炯有神。估计这一夜收获颇丰,他们顾不得洗漱便开始翻看相机里的照片,还一边大呼小叫地喊着,让老范指认鸟的名字。
因为客船下午就要启航返程,老范说:“眼前这几只鸟是昨晚刚刚捕获的,已经佩戴好了环志标志,为了感谢朋友们的一片爱鸟之心,大家亲手放飞一次吧。”
朋友们兴奋地摩拳擦掌。老范讲解着注意事项,我们听从老范的指导和口令,寻一处开阔地,眼前就是悬崖峭壁,峭壁下就是波光粼粼的大海。面对空旷而浩渺的碧海蓝天,我们依次摆好姿势。随着老范一声令下,我们像标枪运动员一样向后微倾身姿,胳膊一扬,手顺势一松,一只只带着我们体温的大鸟瞬间展开翅膀。它们先是沿着山崖低空飞翔,然后以俯冲之势,迅猛蹿上高空,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意犹未尽,我问老范还有没有鸟了,不过瘾呀。老范哈哈大笑,说:“那就看缘分吧。”我不知道是和他的缘分还是和鸟的缘分,或是和大自然的缘分。我略带遗憾地问老范,你在这孤岛密林中不感觉孤独吗?老范笑笑回:“你看这天空来来往往的鸟,我会孤单吗?我或许是属鹰的吧,喜欢单独行动。”我咀嚼着他的用词,或许单独比孤独更有韵味吧。
望着浩渺无垠的大海和蓝天,琢磨着老范的话,想起歌德的话:“万物相形以生,众生互惠而成。”生命的织锦,只有环环相扣,丝丝相联,才能达到一种永久的平衡。
五
返回的船上,我们挥着手依依不舍地与老范作别,他站在码头上,身影越来越小,大黑山岛也越来越小。此时的夕阳正慢慢落进大海,大海被染成了一条条彩色的锦带。一群海鸥在船后翱翔,在翻腾的波浪中追赶着我们。
在我的日记里,收藏着一段英国作家J.A.贝克对游隼的精彩描述,他说,游隼眼中的大地,仿佛船只驶入港湾时,水手眼中的海岸。游隼生活在一个川流不息、了无牵挂的世界,一个到处都是尾流和倾斜的甲板、沉没的陆地和吞噬一切的海平面的世界。我们这些抛锚、停泊的世俗之人,永远想象不出那双眼睛里的自由。
自由,一个多么令人无限向往而震撼的词汇呀。
远处,南长山岛峰山顶上那座雄鹰雕像越来越清晰,仿佛就是J.A.贝克笔下的那只游隼。那里,能俯瞰整个庙岛群岛,以及更辽阔的大海和天空,它是在召唤、在指引、在护佑着千千万万的鸟类飞越这片海。它会不会又是我刚刚放飞的那只游隼呢?
我仿佛能感觉到它那柔软的羽毛在我手中的温度,能从它那犀利的目光中感知到野性的力量,不然,我的心中为何会感受到有双巨大的翅膀在抖动着,抖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