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28日
曲京溪
一
人们习惯把自己的出生地称之为家乡;而离开家乡久居他乡的人,称出生地为故乡。家乡是个地理概念,而故乡就有了乡愁的意味。我的家乡即故乡,就是莱州的刁哥村。
刁哥村隶属于掖县(今莱州市)夏邱公社(今夏邱镇),位于莱州西南部。夏邱镇与平度市长乐镇接壤,青(岛)沙(河)公路从村北经过,车辆昼夜川流不息,是连接青岛、潍坊的重要交通枢纽。
村庄的历史不短也不算长。村碑上记载,明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四川的刁姓哥仨移民到此建村,起名“刁哥”。我记事的时候,村庄已形成很大的规模,东西长约1.5公里,南北宽约1公里,村里大姓十三个,两千多人口。
村庄三面环水。北有白沙河,发源于柞村东部群山,蜿蜒向西五十五公里入海,是村庄的母亲河;东有引水渠(从东北部的留驾水库引水至东大湾);南有南水沟。围绕村庄三千多亩平展展的良田,种植小麦、玉米、地瓜、大豆、花生等农作物,旱能灌溉,涝能排水,粮食年年不歉收。
二
白沙河自东向西从我们村北流过,常年河水活活,秋流到冬,春流到夏,勾勒出村庄自然的野趣,孕育了亲情的淳朴,至今散发着穿越时空的温暖光晕。
这是一条散漫的河,一条多弯的河。河堤不规整,顺势蜿蜒,全是黄沙堆积。河床时宽时窄,任河水大小而定。河水流经之处,长满了芦苇、蒲草和水草,水草被河水梳理得有条不紊,像少女的长发般飘逸。
夏天,是河里最热闹的季节。中午时分,太阳当头,屋里又闷又热。耐不住燥热的人们,男的一群一群,女的一队一队,涌向北河。河里,男女是有明显界限的,不能越界。女人通常选择芦苇或菖蒲又高又密的河段;男人只要有杂草遮身即可。女人为宣告她们占领河段的不可侵犯,下河后先洗上几件花衣裳,或是红被套、绿床单,铺展到芦苇、菖蒲顶上。有风吹来,密密匝匝的芦苇顶着红灯笼似的蒲棒的菖蒲,连同花衣裳、彩被套,在风中摇曳,水中的女子个个妩媚生姿。男子的胆子就大些,他们还没投入河水,就脱下白汗衫、青短裤,在浅浅的河水中扑腾。一会儿,又上得岸来,平躺在岸边,用细软白嫩的河沙遮住黝黑结实的身体,唱着歌曲,吹起口哨,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在繁重的劳作之余,享受着短暂的欢愉和惬意。
有云朵从空中飘过,清澈的河水里倒映着朵朵云彩,白白的,灰灰的,在水中游荡,引得一群孩子追着水中的云朵跑。
洗过了,闹够了,男男女女仍是成群结队返回。男的光着膀子,女的身穿薄衫,梳子插在头发里,两手扯条毛巾挡着脸,防止阳光直射。回家后拿起铁锨、锄等农具,又到生产队干活去了。
晚上,女子一般是不下河的,去的大都是男子。下午打过场,或给夏玉米喷过药、施过肥。下了工,他们一起到河里洗个痛快,洗去满身的灰尘污垢,享受晚间凉风掠过肌肤的快感,觉得很满足。
每年的伏天,村人都盼望下几场大雨,等河上游的水库蓄满了水,就开闸泄洪,水库里的鲤鱼、草鱼等,就会从溢洪道顺流而下。河里挤满了人,用筐捞、手持叉子扎、张开双手捉……村人捉鱼的画面,至今还时不时地从我的记忆里蹦出来。
村内有水湾四个:东南的叫东大湾,西南的叫马家湾,西北的叫王家湾,村北的叫后湾。四个湾常年蓄水,自然生长着鱼虾老鳖。夏天湾水盈盈,大人小孩在水里游泳嬉戏;冬天冰冻一尺,村人在冰上游戏。
东大湾东西长四百多米,南北宽约一百米。东大湾始于何时?是天开还是人作?我无从知晓。只记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东大湾与上游的留驾水库相连,一年四季水长流,水质清澈,一眼见底。湾沿上大树参天,白杨躯干挺拔,直冲云霄;水柳枝条依依,随风摆动;槐树开花如雪,芬芳四溢。湾里蒲子、苇子密密匝匝,长势极旺;水面上,水草漂浮,荷花玉立。天空中,鱼鹰盘旋翱翔,忽而从高空俯冲直下,忽而从水面腾空而起,是一处自然生态乐园。
村中水井五眼,分布在东南西北中,供全村人、畜饮水。每天清晨或傍晚,从一间一间茅草屋或长短不一的小巷里,成群结队走出挑水的男女老少,扛着担杖,拎着水筲,涌向水井。水筲灌满水后,一前一后,压得担杖弯了腰,吱吱呀呀,每人挑着一担水,脚步铿锵,进入家中。
三
村中多树,村里村外都是树。村子是被大树掩映着的。只有在冬季,树叶落光了的时候,才能看清农舍,一排排整齐地排列着的模样。其他时候,大树就像母亲,搂抱着村子;农舍就是孩子,依偎在大树母亲的怀中。
家家户户,门前栽树,房后种树,院子里还有树。榆树、槐树植于门前,取“门前一棵槐,不是进宝就是招财”之意。如果槐、榆相抱,呈现缠绕生长的景象,那可是大福大贵的征兆。房后一般栽些枣树、香椿树之类。院内栽的树种,多是杏树、石榴、毛桃、苹果等果树,在那个水果匮乏的年代,可供老人孩子解馋。
当二月的春风剪绿了柳树枝条的时候,村子里便响起了孩子们的声声柳哨。三叔是做柳哨的高手。他剪下一截柳枝,捏紧枝条的一头,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扭动树皮,然后抽出其中的白色木条,再拿把小刀,将圆筒的两端裁齐,削去一端的青皮,一个柳哨就做成了。圆筒粗的,吹起来声音浑厚,细些的声音高亢,懂些音律的,还能吹出好听的旋律。
村庄的黄昏,落日的余晖中牛羊归栏,鸡鸭宿窝,在树木的掩映下,家家户户房顶的浮炱,将阵阵炊烟送入天空,烟尘在空中上升、飘散,在柳笛声声中融入暮色,充满诗情画意。
追溯村庄的历史,村上没出过引以为傲的达官显贵,但村里有开家庭手工作坊、外出做买卖的传统。手工作坊主要是打凉粉、烤火烧、做豆腐等,到周边镇、村赶集或拉乡销售。外出做买卖主要是跑青岛,将收购的草辫送往青岛,由青岛港出口欧美等国家、地区。村里的杠子头火烧,已然成为莱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如今已正式注册了商标,销路很好,火烧常常供不应求,尤其是清明节前,需提前几天预订才能买到。
村上有集,逢农历二、七赶。记忆中集市不大,只是早晨有卖自家种的蔬菜的几个摊位,稀稀拉拉的。公社草编厂收购草辫的摊位,算是比较热闹的地方。村人为此编了一段顺口溜:刁哥庄集,刁哥人(儿)赶,刁哥人(儿)不赶白瞪眼,去得早了没有人(儿),来得晚了散了集(儿)。
四
村里的人都把走出村庄外出工作,称为有出息。1979年冬天,我参军离开了村庄,后来转业进了县城工作,直到退休。离开村庄四十多年,每年回村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每次回去,都能看见一些明显的变化。
村庄的版图扩大了,街道硬化了,乡亲们盖起新房了,家家户户的物质条件有了极大改善,人们的生活方式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也过上了跟城里人一样富足舒适的生活。村里创办了农业合作社,农民将土地流转到合作社,不但有了固定的土地流转金,到合作社打工还能领到工资,增加收入。村北建起了石材工业园,汇集石材加工厂二百多家,很多人家年收入超过二十万元。由村人投资建设的“山宇”重工,生产的装载机、挖掘机销往国内外,是镇里的龙头企业。村民变工人,月月领工资,生活越来越好,幸福从心里流淌到脸上。
都说日久他乡即故乡。可我离开家乡四十多年来,辗转了不少地方,却始终融不进他乡。我曾经千方百计地想逃离家乡,可如今心里牵挂的还是家乡的人、故乡的事,我的灵魂早已回归了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