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溪

每当秋风吹起，我总会想起老家的那片枫林。

那年，枫叶又红。我带着对故乡深深的眷恋，又回到了故乡。踩着松软如毯的落叶，看着山环抱着水，水倒映着山，一株株枫树昂然挺拔，向天而生，心里就会莫名涌出一份感动。我的故乡啊，每每我的思绪从那片枫红里拂过，总有久远的记忆慢慢袭来。

一

我老家有个叫桂英的婶婶，她和丈夫成亲的时候，正是枫叶红的季节。她还没等到回门，丈夫大强就和村里的年轻人一起随着大部队参加了抗美援朝。

一年又一年，枫叶红了一次又一次，她一直没有等到丈夫的音信。儿子三岁那年，部队来人告知她，她的丈夫在一次战斗中已经牺牲。这个消息像晴天霹雳，她紧紧抱着三岁的儿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泣不成声。从那以后，经常会听到她念叨：“枫叶红了，枫叶红了，娃他爸就会回家。”这个年轻的女人，一个人守着儿子一直熬到头发花白。

奶奶说，大强大爷迎娶桂英婶婶那年，是用我家的毛驴把媳妇驮回来的。她的家不远，翻过一座山再走二里路就到了。那天，大强大爷在毛驴的背上铺上了一块红布，赶着毛驴、驮着桂英婶婶，穿过村东头那片枫树林的时候，火红的枫叶像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纷纷扬扬飘落下来，追着赶着要看看红盖头里的新媳妇。暖阳里，红色的嫁衣映着她的面颊泛出两朵红晕。大强大爷站在那里看着她，半天没回过神来。他憨憨地搓着两只大手，语无伦次地说：“好看，好看，真好看！”说完，大强大爷的脸膛就红了。

据说，大强大爷的父亲和桂英婶婶的父亲交情甚好，从小就给他们定下了娃娃亲。他们在村里都担任民兵队长，两个村常有联系，在打日本鬼子的战斗中打了很多胜仗。有一次，日本鬼子突然来袭，他们带领各村的民兵，在两个村共有的那座山头上和日本鬼子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最后寡不敌众，牺牲了很多人。当时正是枫叶红透的时候，村里的老人说，那片山都被鲜血染红了。

我站在树下，轻轻仰望一棵棵枫树，感觉它的每一片叶子都在闪耀，它五个角的形状看上去就像红军头上的红五星。棵棵枫树，树树相连；片片枫叶，叶叶相牵。它们拥挤在一起，热烈而又奔放；那灿若云霞的片片红叶啊，从眼眸里轻轻飘过，就像一团团生命的火焰，在秋风中熊熊燃烧。想想那些长眠于这块土地的亲人，我的泪水不知不觉溢满了眼眶。

二

这时，村妇女主任春花和一个俊得像花儿一样的姑娘，推着一位头发花白、眼睛却炯炯有神的老人缓缓向我走来。是桂英婶婶！妇女主任喊了我一声，转身对着那个眉眼极像桂英婶婶的姑娘说：“这是你本家的巧儿姑姑！”

桂英婶婶嘴角含着笑，情绪有些激动地望着我说：“你是巧儿吧！”我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蹲下身子，紧紧握着她的手，竟然有些哽咽。

“婶婶，您老人家还好吧！”我怕她听不到，声音有些大。

“嗯嗯，好着呢！”这时，几片枫叶被风吹着正好落在了我们的跟前，我捡起来递给桂英婶婶。

老人的眼睛突然有了光，望向枫叶的目光温暖而又深情。

“奶奶每到枫叶红的时候，就会到这里捡一些回家。她会把这些像五角星一样的枫叶，一片片地贴在画册里。”

她的孙女很文静，浅笑着，一边捡枫叶一边和我说话。

我望向老人，她已到了耄耋之年，尽管腿脚不太方便，却并不糊涂，给人的感觉很是精神。

此刻，我在想，当年大强大爷离开心爱的妻子奔赴战场，是一份怎样的心情呢？一定是万般无奈又恋恋不舍。大强大爷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他是多么想一辈子和妻子相厮守，生儿育女，共享天伦之乐啊！可是，国家要征兵，作为七尺男儿又怎么能无动于衷啊！听说，那一年村里的适龄青年都当兵走了，他们放下锄头，拿起枪杆子保家卫国去了。

交谈中，我了解到，婶婶上了岁数越发怀念自己的老伴。她偏爱枫树，或许，透过那些摇曳的枫叶，她可以看到丈夫年轻时候的模样吧。风大了，孙女忙从背包里拿出围巾给奶奶披在肩上。

“我奶奶前几年能动的时候，总会做一些枫叶炸糕给我们吃。”

“枫叶能吃吗？”我有些诧异。

“很简单，枫叶红的时候，洗干净，蘸着面粉、糖和鸡蛋和成的糊糊，一片片放入烧开的油中，每一片炸出来，都像一颗五角星，好吃还好看。”看得出来，小姑娘的脸上满满的全是自豪。我看她已经捡了很多红枫叶了，也忍不住弯下腰去捡拾。

阳光照下来，枫叶的每一条叶脉都很清晰。秋天到了，它们从绿色变为黄色、橙色或者红色。在生长的过程中，这一棵棵枫树历经了多少岁月的洗礼，才呈现出这色彩斑斓的模样……

“姑姑，我家里还有一棵红枫树来！”

正在给奶奶捡枫叶的姑娘抬头望着我喜滋滋地说。

“一定是你奶奶种的吧！”我笑着肯定地说。小姑娘点头微笑。

妇女主任是个很健谈的人，她告诉我，桂英婶婶的儿子在部队已经是团长了，她儿媳妇是镇上一名妇女干部，孙女在读博士。假期，孙女开车带着奶奶一起回到了老家。

我想，大强大爷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切，一定会很欣慰！见天色已晚，小姑娘推着奶奶要往回走。这时，老人突然手指着那片枫林很郑重地告诉我说：“巧儿，你知道吗？你本家有个三叔，当年就是跑到这片枫林的时候被鬼子抓了壮丁！不过，后来他又偷偷跑了，参加了八路军。”

“婶婶，我知道，我听我爷爷说过。”

我握着她的手，轻轻地回应着她。

看着她们远去的身影，我突然觉得，那些正在秋风中起舞的枫叶，似乎一直都在倾听我们的对话。侧耳细听，那些已经逝去的年轮里一直都回响着它们铿锵的脚步……

三

奶奶说过，大强大爷走后，桂英婶婶身子有孕还积极参与村里工作。她联系各村各户的妇女做拥军鞋；给那些儿子参军、家里没有人照顾的五保户挑水、洗衣、做饭；还忙里偷闲去帮一些孤寡老人缝缝补补，做一些家里的杂活。

战争年代，桂英婶婶向党组织申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新中国成立后，她是村里第一届妇女干部，干了好多年，为村里做了很多贡献。村里人都很敬重她，茶余饭后经常有人提起她。记得有一次回村，听闲谈的老人说，那年，桂英婶婶的儿子刚刚高中毕业，就被她送到当初丈夫所在的那个连队。她告诉儿子，要接过父亲的枪，做一个好兵！儿子也争气，在部队屡获战功，捷报频传。

桂英婶婶啊，把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都留在了家乡这片热土上。我想，这片火红的枫林一定知道，这里的每一片土地，都留下过她深深浅浅的脚印；这里的每一片天空，都映射着她大爱无疆的情怀。

她的每一条血脉都流淌着对丈夫深深的爱恋和忠诚！

有一个关于枫叶的传说：在枫叶落下之前就能接住枫叶的人，会得到幸运。能目睹枫叶成千成百落下的人，可以在心底许下一个心愿，在将来的某一天，那个心愿就会悄悄实现……

不知道桂英婶婶知不知道这个传说，但我知道，她一辈子都在心里默默地思念着丈夫，哪怕是幻觉或者恍惚间的一个影子，都会让她误以为真，欣喜若狂。

“你桂英婶婶的丈夫是为国家牺牲的。她在家伺候小的照顾老的，太不容易了。这么多年，还为全村老少爷们做了太多的好事！”妇女主任动情地说。

“你桂英婶婶心里不管多苦，一直带领着乡亲们跟着党往好日子里奔，每年评选先进村庄，我们村都榜上有名。她的后代在自己的岗位上也都表现得很不错。”妇女主任说起桂英婶婶的事总是滔滔不绝。

记得几年前，我去镇上采写“优秀干部扶贫典型”就采访过她的儿媳妇秀娟。留着齐耳短发、做事雷厉风行、一身运动装，让秀娟显得干练泼辣。她在镇上专门负责各村的扶贫工作，脚下的运动鞋常常带着泥巴。在与她的交流中，她对婆婆的一生特别钦佩。她说：“我婆婆这辈子从年轻到年老，一直都是一个人，左肩挑着家庭，右肩扛着集体，像蜡烛一样，默默地燃烧着自己。”

说起自己的婆婆，她眼睛里滚动着晶莹的泪花……

离开故乡的那一天，路过桂英婶婶家门口，只见她家那棵红枫树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我的眼眸里跳跃着、旋舞着、闪烁着。我忍不住回眸，深情地注视着那片枫红，发现故乡的烟尘和那流转在光阴里的故事，都已经浸染上鲜红的色彩，暖暖地映红了我前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