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
孙德斌
一晃,我从北京回到故乡烟台已经整整四十年了。
1984年的阳光很温暖,改革开放的神州大地,到处都孕育着希望,到处都充满着生长的力量,到处都是开门的声音。人们的脸上传递着新奇和喜悦,生机盎然的新生活正在来临。正是这一年,烟台被国务院确定为全国首批十四个沿海开放城市之一。在我的记忆中,故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有着别样的亲切和美好。
那些年,北京的街头正流行日本歌手千昌夫演唱的《北国之春》。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大约是1979年在首都体育馆听蒋大为唱的。这首歌以其优美的旋律和深情淳朴的词意,深深地触动了我这个外乡人心灵深处最柔软的部分。那时,我离开故乡三年了,经常情不自禁地想起小时候度过的乡村生活,想起故乡的亲人,悸动的心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
正是在听完这场音乐会不久,我踏着《北国之春》的旋律,迫不及待地回到故乡,完成了我的第一次探亲之旅。
人的许多行为往往来源于偶然的一念之间,我执意想回到故乡,与这次探亲的一次相遇有关。
那时北京开往烟台的绿皮火车,路上要走近20个小时,中途还要在蓝村小站换乘。下午5点多到达烟台时,开往我老家牟平的客车已没有了,必须在烟台住一晚上。
那天,我住在靠近芝罘区政府的一个招待所里。晚饭后出门散步,突兀的烟台山以其挺拔俊俏的身影吸引了我,我朝那里走去。漫步朝阳街,感觉很温馨。历史与现代建筑的交融,特别是欧式元素的加入,使这条不长的步行街别有风情。由于晚上不能上山,我便向东走去。走到海岸街的拐角,一股淡淡的海腥味扑鼻而来。一眼望去,是一湾碧蓝碧蓝的海水,极目之处,海天一色。远远近近的船只星罗棋布,一群群海鸥在海面上盘旋飞舞,一些年轻人提着录音机在海岸街上或歌或舞。环顾四周,这里北临大海,东西两侧有山相对相望,美丽的港城烟台就在这青山绿水的怀抱中。
这一望,让我顿时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这一望,仿佛一见钟情,使我萌生了要回到故乡的念头。我想,这是多么好的所在,这不正是我理想中的安居之地吗?
1980年底,我奉命到潍坊、平度等地护送复员回乡的战友。首长知道我是烟台人,说与地方完成交接后,可以回家看看。路上,我顺道去了26军。我想调到这个离家较近的野战部队。当我做好相关工作,回京向首长汇报时,他们看了看地图说,你跑到那个县城干啥,要是到烟台还差不多。
烟台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在北京,它也有较高的知名度。说起烟台,不少北京人说,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烟台曾被称为“北方的小上海”。
其实,我的老家距离烟台还有20多公里,是位于烟台与威海之间,一个三面环山的山村。在上世纪80年代初,那里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去过县城,更别说到过烟台。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直过着面向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每年春天,我所在部队都参加北京市的绿化,在平整好的土地上仔仔细细地栽下一株株小草,然后再给予自动化的喷灌。每当这时,我的心里就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那时故乡的人们还生活得很艰苦,在土坷垃里讨生活,天天忙活着种庄稼,而分到手的粮食却往往青黄不接。1976年春天,我当兵离开时,乡亲们敲锣打鼓把我送得很远。同伴们拉着我的手说:“你这下好了,不用在农村遭罪了。”我本自豪的心中顿时有了一种羞愧、仿佛有种当逃兵的感觉。到部队两年半后,我就提干了。虽然我再也没有与他们一起披星戴月地劳作,我也无力改变他们的命运与生活,但故乡的人和故乡的一切却成了我再也抹不去的、刻骨铭心的记忆。
1983年10月,当时的济南军区同意我调入山东省军区烟台军分区工作。我想这次调到烟台,老首长可没什么说的吧?可等来等去,我们部队就是不予放行。那一阵子,我郁闷极了。
我承认,我对家乡的爱恋有点柏拉图式的味道,正像我在家乡的爱情遭到柏拉图式的失落一样。这一切,都没有动摇我要回到故乡的念头。为此,我拒绝在北京谈恋爱、找对象。一些老领导和战友没少旁敲侧击地劝我,私下我也曾无数次地想说服自己留在北京,安心服役。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思前想后总觉得还是回故乡好。
柏拉图说,思维的世界,才是永恒的家园。我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也没啥大抱负。何况即使怀有远大的理想,也不是人人都能实现的。白天我受命于岗位,晚上则臣服于灵魂。不知是故乡的山,还是故乡的海,抑或是故乡的亲人,总是有那么一种神秘而无法抗拒的力量,召唤着我,让我回到故乡去。而那次在海岸街与大海的相遇总会浮现在我的眼前。
其实我对北京、对军营是有感情的,毕竟我在那里生活了近十年。那里到处都留着我青春的身影,洒下过我的汗水甚至泪水,那里也是我追寻理想而成长的地方。我不是一个没有热血的青年,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后,我也曾写下“不上战场,枉为军人”的请战书。当然,战场不是谁想上就能上的。而当兵既然不能上战场,那么回到故乡又何妨?
1984年的金秋十月,在我坚持不懈的努力之下,参加完国庆大游行后,我如愿调回了当时的烟台军分区。1987年,我所在部队被整体撤编,我转业到了烟台日报社,从此开始了我长达三十余年的记者生涯。自那时起,我再也没有离开这片我熟稔和挚爱的土地。
回到故乡,心中的感觉甚是舒畅。烟台论城市规模不及北京的一角,烟台没有北京的繁华与热闹,没有那么多闻名遐迩的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没有那么厚重的历史与文化积淀,更没有丰富多彩的文体活动……这一切,烟台都没有。烟台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一个不土不洋的城市,一个特别适合人们生活的城市。上苍赐给了它独特的地理位置和自然环境,在这里,抬头可看山,低头可见海。山上瓜果飘香,海中鱼虾鲜美。当你沿着海岸街的石板路走向城市的小巷深处,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鱼锅的鲜香味。对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来说,在美如仙境的地方生活,有如此的山珍海味守着,能与自己的父母经常聚聚,能与心爱的人朝夕相处,能与亲朋好友闲来小酌,岂不是人生的一大乐事。
匆匆之间,我回到故乡已经四十年了。作为一名记者,我有幸更多地了解和见证了烟台的发展变化。烟台长高了、长大了,它的城市体量是我刚回到烟台时的四五倍甚至还要大。它的经济体量已经达到了万亿元以上,是目前我国北方地区GDP首个“过万亿”的地级市。
四十年来,我同这座城市一起成长。在这里我收获了爱情,也有自己热爱并为之奋斗的职业。在人生的旅途上,酸甜苦辣、荣辱得失,一直相伴。回到故乡,人生之路并非一帆风顺,艰难处,我总愿意到海边走一走。大海对于我来说像神医一样,能治愈心中的郁闷和不快,能给我精神、勇气和力量,使我能够坚守自我。任凭潮起潮落,持一颗平静之心驾驭波澜。管它进退得失,都淡然处之,于心无愧,品味生活真谛。
四十年并不遥远。这么多年来,我也常常想起在北京的日子,想起香山的红叶、昆明湖的春光,想起长安街的大剧院、王府井的老书店,想起我曾居住过的玉泉山、复兴路、万寿路以及那些朝夕相处过的战友。由于工作关系,回烟台后,我隔三岔五总有机会去北京出差,而每次我都会抽空回老部队看看。有的领导就问我为何当初要执意回到烟台?在他们看来,我留在北京会更好。对此我总是笑笑。家乡对于我来说,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更是一种文化与情感的归属,是心灵的栖息地。在我看来,功名利禄皆浮云,内心从容才是真。
如今,四十年的光阴转眼即逝,我深感生命的短暂和渺小。我们这代人都唱过一首青春洋溢的歌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其中有句歌词是这样的:“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那时候算一算,再过二十年是2000年,觉得很遥远。当过了2000年,我们四十多岁再唱这首歌的时候,才发现,二十年转眼已过。大江东去,金乌西坠,这是人生的必由之路。我们老了,但我所热爱的这座城市不老,它正像少男少女,焕发着青春的魅力。烟台是年轻的城市、发展的城市,是充满希望的城市。虽然它也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但正如鲁迅先生所言,“不满是向上的车轮,能够载着不自满的人类,向人道前进”。
退休之后,为了照看孙女孙子,我与爱人常居法国。其间,我也游遍了欧洲的大部分国家和城市。闲时,我经常回忆和思索着自己的一些人生经历。“洗尽铅华始见真,归来依旧香如故”,对于我来说,是也。尽管此时远在异国他乡,但心心念念的总是故乡烟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