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毅

我与王洋从小就是邻居。幼时，我俩跟着我妈妈登上了家乡的田横山，见雕刻的双龙衔着的龙珠，分出了黄海渤海，一面清澈，一面湛蓝。我站在黄海，王洋站在渤海，妈妈坐在龙珠的中央，对着年幼的我俩侃侃而谈。

妈妈对我讲，这里曾经有过一位名将，登州（蓬莱）是他征程开始的地方，海洋是他驰骋一生的战场。妈妈说他叫戚继光，矢志报国，习武强军，与倭寇搏杀在祖国南疆。我听得心驰神往，立志一生也要如戚将军般万丈荣光。妈妈却笑着说，孩子，妈妈只希望你未来的生活让你心中温暖，眼里有光。

妈妈跟王洋说，海里曾经有位人鱼公主，为了她深爱的王子，为长出双腿将甜美的声音换给了女巫，呃……最后来到陆地与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王洋哪里知道，妈妈撒了善意的谎，让她沉浸在甜美的结局里痴痴联想。她问妈妈，人鱼公主到底长啥样？妈妈逗她说，长得跟你一模一样。王洋笑得梨涡微漾，旋即想起了什么，蹬动着小腿，闭眸开嗓，声音清澈而脆亮：“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海边出生，海里成长……”

浪花滚滚时光匆匆，再回首，我俩已然上了初中。郝斌中学，以烈士命名的初中，那时我们对“烈士”的概念还很模糊。学校在刚开学的时候开了宣讲会，教导主任在主席台上庄严而肃穆，郝斌先生的一生也在她的口中得以概括：解放思想，抗日救国，遭遇扣押，誓死不屈，英年早逝。教导主任说，郝斌先生牺牲前始终坚持自己的信仰，然后她哽住了。思想、信仰……一连串的词汇根本来不及理解，然而我与王洋却早已热泪盈眶。班主任抚摸着我俩的脑袋语重心长，说郝斌中学的孩子，肩上总是多了一份使命，叫传承。传承，我读不懂班主任说这两个字时眼眸里的沉重深邃，直到后来清明节去烈士陵园扫墓时，我看到他来到一个无名的墓碑旁，在上面放了朵白花，哽咽地叫了声爸爸……

我的成绩还算普通，王洋是一塌糊涂，但是出落得却越发漂亮，而且从小学习水上芭蕾，培养了良好的形象气质，那话怎么说来，一肌一容，尽态极妍，嗯……我一直坐她的后桌，望着她飘飘然的披肩散发，青春的心第一次有了悸动……初二的时候，“分流”这个词在我们平淡的学习生活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多少升学无望的同学，自此踏上了别样的青春征程。

那天早晨上学前，我俩来到了经常光顾的小面馆。蓬莱小面是当地人最喜欢的特色早点，面团在老板手中拉、抻、摔，幻化成千缕白丝，丢进锅里煮熟后淋上粘稠的鱼卤端在我们的面前，热乎乎的锅气在窗玻璃上氤氲出白花。我趁她没注意，用手指在窗玻璃上写上她的名字，又慌张地用袖子擦去，她却好像一点提不起精神，随意喝了几口面汤就转身离去。

晚上，我写完作业与她来到了海边，海水浴场矗立着八仙的雕塑。八仙传说被每个蓬莱人所铭记，铁拐李、汉钟离、蓝采和等八位神仙用各自的宝物渡海，欲去东海采药普度众生，此所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俩一言不发地坐在海滩，月光与繁星映在海面，被浪花揉成细碎的金光，不停地消散闪烁。王洋把头埋在膝盖上，隐隐可以听到她的啜泣。我于是慌张地开始安慰。“分流嘛，不管分到哪里总会流到海……”“滚。”她费力地吐出这个字，把我噎了好久，尴尬地环视四周，我看到了在那里矗立数十年的八位神仙，一时终于有了言语。“咳，你看呐，八仙过海，上岸各显神通，韩湘子靠箫，吕洞宾靠剑，何仙姑靠莲，而你……”我终是鼓起勇气从兜里拿出了写给她的情书，凑到她的身边面红耳赤地说出自己都感到羞耻的话语：“你靠你的尾巴啊，我美丽的人鱼公主……”“噗……”这些话真的起了作用，她笑得出了鼻涕，然后慌乱地夺过我的情书胡乱擦拭干净，随手扔到了海里。

“这纸怎么这么硬……”

我望着被海浪慢慢带到远处的纸团目瞪口呆，她却难得地跟我谈起理想。“我决定了，我要把海洋的美丽带向每个地方，呃，你呢？”我收回了心神，眯起眼眸冥思苦想，戚继光、郝斌先生、班主任的花、蓬莱的海洋……我这才发现其实普通的我比她还要迷茫，那晚我想了又想，含含糊糊地说出了“家乡”。她锁着眉头尝试理解了好久，最终故作深沉地说了声加油吧，家乡守望者……潮来潮往，此间少年满嘴荒唐，还不知道会被命运的浪潮卷向何方。

她最终也没有选择分流，坚持着读完了初中选择去远方深造水上芭蕾，我则考上了高中。毕业的前一晚，她哭着说哪怕离开了郝斌也别忘了那份“传承”，我点点头后转身就走，即使泪眼模糊也不忍心在她奔向梦想时多加挽留。

高中三年，还算顺利地过了本科线，那年暑假，我终于又见到了王洋。阔别了三年，刚刚成年的她面容清秀，身材窈窕，更添了几分大城市人的大气华贵，宛如真的来到地面的人鱼公主。我俩依旧嬉笑怒骂，她莫名其妙地让我帮她拍个视频，那天正午的海面，她真的换上了美人鱼的泳衣，即使双腿被裹住也丝毫不影响她华美的舞姿，人鱼公主在微波粼粼的海面徜徉，白色的浪花让场景更加绚丽璀璨……她坐在海边休息，我问她拍这个东西做什么，她却只是神秘地笑笑，我便带着这个疑问踏上了去往大学的火车。

路上，妈妈告诉我，王洋把自己水上芭蕾的视频发布到了短视频平台，大获成功。那年，2018年，自媒体时代已悄然到来，为人们带来了最快乐的夏天，而王洋，在她最美的年纪站到了时代的风口，以人鱼公主的人设带着各地的人们领略着海洋的美。我突然感觉有些自卑，她已经找到了人生的方向，而这辆承载我希望的火车，仿佛依旧漫无目的地奔向前方。

大学的生活快乐又短暂，我面临着毕业即失业的窘境，第一年考研考公全部失败，落魄地回到蓬莱。我哭得惨烈，难堪地问妈妈，说戚继光像我这么大的时候这么哭过吗？妈妈摇头笑着打趣，应该没有，但是他是世袭了他父亲的官职，这点他照你差远了，孩子。

我于是稍微感到宽慰，打开抖音想要舒缓一下内心的烦闷。“蓬莱，世界七大黄金葡萄酒海岸之一，因其得天独厚的土壤和气候优势，生产出来的葡萄酒具有独特的醇香……”视频里那个烦人的家伙穿着红色的礼服落落大方，如此光彩夺目……手里的郁金香杯轻轻摇曳，带动紫色的琼浆溅起酒花，凑到嘴角轻轻嗅弄片刻，轻抿一口再度荡起那熟悉的梨涡。“我是王洋，我为家乡品牌代言。”我于是哭得更加厉害，岁月是一指流沙，几年光景，她似乎已经到达了成功的彼岸，我却仿佛穿上了孔乙己的长衫……

微信突然响起，怎么又是她？“加油哇，人鱼公主会给你赐福的。”“海洋的公主祝福就算了，我想上岸……”我擦了擦眼泪有些绝望地自嘲着，她发过来一个语音条，点开就是没憋住的大笑，然后她干咳了两声，语气倒难得的庄重起来，“嗯，加油吧，家乡守望者……”记忆，回到了那一天，想起了自己鼓足勇气说出的家乡，想起身上背负着的传承与期望……我释然地笑了，青春或许会偶尔迷茫，所幸在梦想的路上，我从来没有迷失方向。“再见，我去复习了。”手机沉默了片刻，她发来寥寥十字，“海的儿女，终将顶峰相见。”我于是匆匆放下手机，重新拿起了书本……

再见又是一年，我顺利通过了蓬莱公务员考试的政审，带着青春的力量与渴望留在了家乡，等待着正式入职，心中已经满是对自己和家乡未来的憧憬。受到王洋的邀请，我带着妈妈去海洋馆看她排练的《海的女儿》演出，特制的大型水族箱里，她穿着人鱼服，在璀璨的灯光下跟随音乐与旁白翩翩起舞，满堂喝彩，表演也渐渐接近尾声。“后来啊，人鱼公主与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旁白结束了，公主与王子牵着手谢幕，留下了有些意犹未尽的观众与低头憋笑的我与妈妈。

“这跟我看过的《海的女儿》不一样啊。”听到质疑声，我宛如孩子犟嘴般地跟人争论，“那咋了，蓬莱的王子三观正不行么？这真是我看过的最完美的童话故事了！”

观众互动环节，王洋终于看到了我，于是美丽的人鱼公主向我游来，将右手贴向玻璃冲着我笑得灿烂，我默契地伸出右手跟她隔着玻璃相熨，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呢喃：

顶峰相见就算了，咱俩啊，难道只能隔海相望……哦，还有，你演绎的《海的女儿》其实也没有那么完美，我觉得饰演王子的演员有点丑……而且他凭什么牵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