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河条子行

2024年11月05日

冷大川

在招远市城东约1公里处,有一闻名遐迩的奇观:多处热度极高的泉水每天“咕嘟咕嘟”地自地底下湍涌而上,汇成经年流淌、永不停息的温泉河流。人们习惯称作“汤河”,史料称其为“自滚泉”,热度最高处竟达到98摄氏度。由此派生出“鸳鸯河”“断霜桥”“栏杆池”等诸多观光景点,文人墨客纷至沓来,吟诗作赋、摩物状景、抒怀言志。

温泉为乡民村人洗浴洁体提供了方便,澡堂子每日里总是人来人往,挨挨挤挤,昼夜不断。

“温泉晚浴”作为招远旧时“八大景”之一,明末清初就被写进《招远县志》。周边三个村,汤后村、冷家庄村、汤东沟村的人们,利用这优越的自然条件,在热度最高的温泉池子中沤泡条子,再将其扒皮、晾晒、打捆,祖祖辈辈做着加工条子的行业,即“条子行”。

每天黎明放亮,雾气缭绕的温泉大池周边总是一派劳作忙碌的景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未间断。

新中国成立初期,乡村还比较落后,大多数农村人收入微薄、家境拮据、生活贫困。但是无论富贵贫贱,家庭日常用品却一律是条编货。

饭桌上盛饭食要用到笊篱、浅子。粗条笊篱大多是用硬实的桑条编织,呈黄白色的圆形,一侧插着木把,常用来盛放蒸、熥好的饼子、包子、馒头、地瓜一类当顿吃的饭食。吃饭时端到炕上,放在盘子里;饭后插在灶间门框的上沿,一日三餐,取拿方便。如要大批量淘洗小麦等粮食,也需用到粗条笊篱,便于去除糟糠、泥沙。

细条笊篱用柔软的柳条编织,笊篱头和笊篱把是一体的。除了盛少量饭食,更多时候是用来从锅中打捞食物,如打捞煮好的饺子,打捞淘洗的地瓜丝、蔬菜之类。

浅子也是用粗、细不同的柳条编织成的,是饭桌、厨房盛饭食常用的另一种餐具。

篓子型号最多,碗口大小单层的小耍篓是供观赏、玩耍的。中型的白条篓子,大多用来盛大量蒸煮好的饭食,无论地瓜、饼子、馒头,只要当顿用不到的饭食,都可盛放,放在凉爽的闲屋,特别是冬天,一连放上数日还鲜灵灵。白条篓子由于型号多样、大小适中、白净好看,出门探亲,上集市去菜园时拿起来都方便,用起来顺手。直到现在,生孩子去丈母娘家达喜,乡人还习惯买这种新篓子,一个百八十元钱。

大型的,又称大张模(mu,方言,最大号)篓子,由于是带皮编织,又称为黑条货。由于容量大,条子粗壮,耐受力强,大多时候用作上山捡拾烧火的柴草,在地里装运收获的各种粮食,为猪牛羊拔菜、割草,用途极为广泛。倘若装的柴草量多,就需要更大型号的装篓。装篓分为花装篓和实装篓几种,大都是略显扁平的椭圆桶状,两侧有耳兜(提手),既便于手抓、提,又便于背在肩上,能贴近脊背,背着舒服。

盛装粮食要用囤子,推磨、轧碾要用笸箩、簸箕。簸箕用的场合太多,场院收获一星少量的粮食,家中要上磨上碾轧各种粮食,之前都要用簸箕。端在手中颠几下,去除糟糠、碎屑,还能涌去泥沙。

盛、量粮食要用升、斗;抬粪运土可用大的抬筐,也可用小的粪筐;运粪推土还要用到骈篓。骈篓也有大、中、小多种型号。大型骈篓更多时候是用来装载从地里收获的玉米棒、高粱穗、花生果、地瓜之类农作物。早些年,乡村主要依靠驴、骡、马搞运送,鞍鞯上就要用到驼篓。平整土地用的耢枝,装运苹果的筐子,都是用条子来编织的。

由于条编制品使用广泛,历史悠久,市场空间大,从事条编产业的编匠世代传承。招远城东南乡有个小转山堡村,就以编织笸箩、簸箕、斗、升等复杂精细的器具为主,有着悠久的条编传统。这个村几乎家家条编,孩童学艺、翁妪益精。无论是个体分散经营时期,还是大集体年代,发家致富的领先者,大多出在汤河条业。由是,这里的大姑娘少有外嫁他村,小伙儿倒是极易外娶入门。

温泉周边的几个村,如孙家大沟、街柳、前柳行,出现了一大批条编特别是编篓子的能工巧匠。街柳村孙学敏就是其中一位,他经常被农户聘请到家中,缺什么就编什么,不几日,家中常用的各种式样的筐篓就都编得有模有样了。他走乡串户,半月十日不着家是常有的事儿。

篓子在当年用场最多,使用最普遍、最广泛。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编篓子逐渐遍及汤东沟、汤后、冷家庄子、后柳行诸多村。编白条篓子最为盛行,单是冷家庄村,叫得上名字的工匠,如冷广信、冷丕喜、冷大宾、冷大元、冷守松、冷守中、冷大福、冷广友等,都是编白条篓子的高手。有的在家中闲屋编,有的在空闲场地搭建的地窨子里编。他们都是熬夜、起早编织,吃饭前后也要编上一阵子,以免白天耽误生产队出工。

每逢招远城二、七大集,条货市场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各种条编货应有尽有。小篓子尽管形体小,式样却很多,元宝样儿的扁长型,碗样儿的半球状,或瓶状的圆柱儿型,都点、染着各种花色。小篓子中,论式样论做工当推花笫篓为极品,由双层条子编织,外层是分布均匀的镂眼,底修和口封各有特色,又恰到好处。据说冷家庄村冷守英当年闯关东时,路上费用不够,就地取材,编小篓子卖,很快就挣够了路费,解决了燃眉之急。

乡村条编器具普遍,带动促进了条编事业的发展,条编业的兴旺是汤河条子行赖以生存、发展的驱动力。

从事扒条子这一行业始于什么年代,很少有人能说得清,只能用“历史久远”来概括。我只记得,在汤后、汤东沟、冷家庄三村交界处是一大片、约几千平方米的开阔地,这里既有永不停息的凉水河,又有好多个热浪滚动的热水泉湾,汇聚成雾气霭霭的热水河。一凉一热,并行流淌,如同蜿蜒蠕动的双蛇,煞是妙哉。

最大的那个热水湾,也称作热水池,大概有二十多平方米。在温泉地界,这里热度最高,水势最旺,泥沙堤岸。三个村的乡民们利用这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世代做着“扒条子”的生意。

清代招远文人温方玉《记滚泉山》一文有这样一段叙述:“去汤上村不百武,有河一道,俗名‘汤河’。河水热度之高,与村中泉等。河之南为汤上村,东为汤东沟,北为冷家庄。三村农民,依河谋生者,二百余家……”

温先生所述三村“二百余家”是否属实暂且不作深究,但是当年,在这几个村子,只要家境不是特别富庶,并且家中有整劳力能腾出来,都会在汤河争得一席之地扒条子。有人甚至花钱典租他人地盘,也要从事这一行当。

“宁忘爹和娘,不忘条子行”是老一辈对其后人致富的殷殷寄托,也道出了当年条子产业在乡民们心中的地位。只不过,更多当事人还是能做到既照顾好爹和娘,又经营好自己的条子行,劳累辛苦的是自己而已。

扒条子工序大致可分为如下几个步骤:

一、修剪。采购回来的条子又称为毛料,需人工修剪整理。用镰刀去除条子旁逸斜出的枝杈,将有弯不直的条子捋直,按粗、细,长、短分成不同类型。修剪条子的工具是条镰,大都是请铁匠师傅定做的,质地、形状都有特别要求。修剪条子靠的是臂力,镰刀下去要稳、准、狠,茬口处要平整光滑,用手摸一摸,不得有涩触感。

二、装池沤泡。每天天刚蒙蒙亮,泉池边沿总会有好多人,在蒸腾的雾气中晃动。尤其冬天,热气升腾,更是隐约朦胧、难以辨人。人们先将压在条子上面的大石块逐一搬到岸沿,或一人挪,或两人抬,然后,由一人用爪钩将一捆捆条子抓出,同里嘴里念叨着条主的名子。瞬间,就会有人将其接过来,迅速传递给下一个人。

刚出池子的条子非常烫手,大家相互配合,将条子这一堆、那一簇地摆放在附近不碍事的地方。待全部钩完,由条主认领查找,确认没有差错后,大家相互帮衬着将条子传送到池南边那个凉水河湾。

装池子时,沤泡条子的主儿会早早将条子抱到温泉旁,堆放在池的边沿。主管往池子里装条子的人,要手脚麻利,办事扎实且聪明,这样池子里的条子不仅装得多,出危险的概率也小。

装条子是一家家排着装,装完这家装那家。条子装满以后,高出水面的部分,几个人会站上去,喊着号子将其踩实压紧,然后,再将大的石块压在上面,确保条子都着水,没有裸露。

三、扒条子。条子脱皮是条业加工的一道重要工序。扒条子的工棚前面是敞开着的,便于人员出入,也便于搬运条子。一排又一排几十米长的工棚下,每隔二米左右就有一个人,或直接坐在热石板上,或将废弃的小条子枝杈捆成小兜枕状,坐在上面操作。每个人跟前都放着一捆沤泡好的条子。扒条人一只手拿起一枝条子,另一只手顺势在条根处一扯,条子瞬间脱去外衣,裸露出金黄色或洁白色的肌肤。顺着一排排扒条人望去,条子在空中舞动,似无数流星在飞窜,如蜿蜒的蛇群在游动。脱皮的过程,会根据条子的不同用途(编织笸箩、簸箕、斗、升、笊篱、篓子)进行分类,整齐划一地排好,便于物尽其用。

四、晾晒条子。脱下来的各种条子皮,会被绑成一扎一扎的,挂到铁丝绳上晾晒,或直接摊晒在地面上。条皮挂起,象一道道屏障。去皮的条子大多是桑条和柳条,桑皮纤维多而长,有韧性,适宜制作纸张,卖的价格就高;桕条、拉条、荆条、棉槐大多带皮编织,耐使耐磨,称为黑条货。这类条子不仅沤泡时间短,大多还要放在水温稍低的池中。

刚扒去皮的条子,用条腰稍加一揽,松松的,便于搬送,又不影响晾晒。去皮后的条子,倚靠着架设好的铁丝绳架竖立着,一捆挨一捆。阳光下,白里泛着黄、黄里透着白,熠熠生辉,光亮耀眼。晾晒干后,捆结实,垛成条垛,用物件遮盖,以防雨、雪浸湿。

过去,由于是分散的个体经营,没有说了算数的正头乡主统一领导、管理,大家相互间靠着坦诚互助维系。

沤泡条子是扒条子的关键环节,不能及时沤泡条子,扒条子的活就得往后推,就会停手误工。由于泉池沤泡容量有限,于是大家约定俗成,谁家想沤泡条子,就要在天将放亮时赶到,并帮助已沤泡、需要出池子的人家将条子取出来。如果有特殊情况没有准时赶到,只要前面出池子的活儿没有结束,就得帮忙。

这种情况下,难免会有磕绊,如果几家同在一个泉池中沤泡条子,尽管装池之前都自觉报数,并为自家条子做好了记号,但因为沤泡的家数、条子太多,经过沤泡,经过抓捞,几经折腾,条子变形、走样,难以辨认,捣腾错的现象时有发生。

虽然人们都按规矩行事,如果遇到大的利益冲突,人们据理力争、寸步不让的现象还会发生。据说,在温泉大池西沿曾立有一块石刻,文字内容大致如下:“温泉社火神庙后,有滚泉一个,在官荒掳地,归官认领。惟恐嗜利之徒,复生觊觎,用是敕石,永远矣。”从碑文可以得知,在汤泉用场上曾有过大的争端,经过官府衙门裁决过。

这大概应是晚清时期的事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