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6日
林红宾
20世纪70年代初,正值我国人口出生高峰期,农村大兴土木盖房子也随之进入高潮。大凡村子地少人多,村干部们会统一口径,审批宅基地特严,但凡不符合标准的就不批。获得批准的,自然高兴;捞不着盖房的,可能便对村干部心怀不满。在我的故乡,“犟眼子造屋”一事,可谓一则爆炸性的新闻,家喻户晓,乃至成为全公社的热门话题。
柳林庄坐落在山窝窝里,是个拥有四百多户人家、上千号人丁的大村。这儿漫山遍野是石头,世代村民不得不与石头打交道。周围山上的梯田外沿全是用石头垒成,层层叠叠,弯弯曲曲,山韵十足,蔚为壮观。
砌墙技术辈辈传承,石匠瓦匠层出不穷。在这些人当中,若论技术全面、又有人缘儿的当首推恒永昌。他40多岁,长得五大三粗,浓眉大眼,黑黢黢的。抡起大锤能开山采石,拿起瓦刀能砌墙盖房,而且生性豪爽,有求必应。盖房子打地基、砌錾墙直至平口,都要求四平八稳。砌得平不平,要用水平仪测一测。水平仪其实称不上仪器,只是一块二尺长的木板,上端中间镶嵌一个小玻璃管儿,管内装水但不满,有一个豆粒大的气泡儿,墙砌得平,气泡儿不偏不倚在中间,哪儿高,管内之水自会下沉,气泡儿随之升高,哪怕有一点儿不平,它也不下来,因为这个缘故,人们又叫它“犟眼子”。恒永昌砌墙一般不用“犟眼子”,只要用眼一瞅,就知道哪儿高哪儿低,谁要是不服,就用“犟眼子”卡卡,结果都让恒永昌说对了,久而久之,伙伴们都戏称他为“犟眼子”。
常言道,有钱难买十全驴。恒永昌也有缺点,那就是自尊心强,脾气暴躁,爱认死理,得理不让人,轻易不发火,真发火可够人受的。他砌的墙要是让别人挑出毛病来,他确认了,二话不说,拆了重砌,尽管费力,但是决不迁就。严师出高徒。柳林庄的瓦匠鼎鼎有名,所盖的房子无可挑剔。
柳林庄人多地少,宅基地更有限,大队规定,只有年满18岁的男性青年,经党支部研究决定后方可批宅基地盖房子,以便娶媳妇;凡是姑娘,甭管年龄有多大,一律不批宅基地,女大当嫁嘛,嫁出一个少一个,村里还减少一份负担。
恒永昌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已是二十好几了,这一来就捞不着盖房子了,他心里好窝火。是的,挨街逐排点计,没经他的手盖的房子委实不多,忙活了大半辈子,老街坊都住上了新房子,而他仍然住旧房子。他打谱招婿上门,让女儿女婿养老送终。他横琢磨竖琢磨村里的这个宅基地政策,总觉得村支书俞家兴有意刁难他,一气之下便来到大队办公室,正巧俞家兴在那儿,便厉声质问:“提倡计划生育时,你说生儿育女一个样,如今批宅基地怎么就变样了?”俞家兴说:“咱村比外村富裕一些,大闺女都不愿出村,嫁给本村未尝不可,但是想招婿进村另立户头,大队是不允许的。”恒永昌反驳:“你这么做有失公道!”俞家兴解释道:“这个规定是全体党员一致表决通过的,最后由党支部拍板决定,是对整个柳林庄的,不是对你恒永昌的……”恒永昌暗自思忖,听起来支书说得在理。恒永昌只好悻悻而去。
柳林庄有个织麻袋的村办企业,每年有不少进项。分管这个企业的是妇女主任黄映菊。黄映菊与恒永昌的妻子是外村没出五服的姊妹,因此两家有点沾亲带故。一日,黄映菊要恒永昌为麻袋厂砌一个锅灶,恒永昌趁机提出想让女儿进厂干活,这样比在生产队干活要光彩一些,有人提媒也能提高身价。黄映菊没有表态,恰巧大喇叭招呼她速到大队办公室,便闻声前往。
原来地区报社一个记者下来采访,要宣传一下黄映菊的先进事迹。黄映菊不知内情,就把刚才恒永昌托她把女儿弄进厂的事儿向俞家兴说了。记者从旁听了个仔细,觉得这个细节不错,又巧妙地启发黄映菊说了一些如何办厂的事儿,回去就写了一篇《夸夸俺村“李双双”》的通讯,并且很快见了报,其中有一段写一个黑黪黪的瓦匠在给厂子砌锅灶时求黄映菊,想让女儿跟她大姨干,黄映菊一心为公,不徇私情,当面拒绝。
恒永昌看了报纸气得不行,虽说没直接指名道姓说他,但是“那个黑黪黪的瓦匠”不就是为他画的像么?这事不怨记者,要怨就怨黄映菊和俞家兴。黄映菊纯粹是在显摆她自己,责任不大;关键在于俞家兴,他身为一村之主,要是不点头,记者不会写。这小子一直想方设法刁难我,这回可让我抓住把柄了,无论如何也饶不了他!恒永昌径直来到俞家兴家,抻着脖子红着筋地与他理论起来。俞家兴不愿与他争辩,恒永昌恼羞成怒,在大街上口出狂言,说他已准备好炸药和雷管,非炸了俞家兴家不可!村民们从未见恒永昌发这么大的火儿,简直像一头发狂的疯牛!他既然敢这么说,就敢这么做,大家伙儿不免都为支书捏了一把汗。几个民兵为防不测,自发地为支书轮流站岗放哨。
果然,有几个晚上,民兵发现恒永昌像个幽灵在俞家兴房子周围转悠。柳林庄充满了火药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炸。
村干部们一看这状况,就逼着俞家兴召开了支部扩大会。会上,大家都说那个申批宅基地的决定委实有些欠缺,一致要求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可对恒永昌网开一面,批块宅基地给他,事情也就迎刃而解了。在干部们的强烈要求下,俞家兴只好少数服从多数,给予批准。
恒永昌的宅基地终于批了,再闹就没意思了,恒永昌便偃旗息鼓借梯下楼。他是瓦匠头儿,盖房时伙伴们和老街坊都来帮忙,三五天的工夫就盖好了。转过年来,便招婿上门,日子过得挺滋润。
时光荏苒,一晃眼,恒永昌已成为耄耋老人。一日,外甥跟他说起俞家兴,说那老家伙挺坏,当年老与您作对,险些逼您酿成血案。恒永昌当着全家人的面郑重地说:“这事过去整整三十年了,说了也无妨,当年那场闹剧是我和俞家兴事先秘密策划好的,不那么虚张声势,咱捞不着盖房子。往后你们见了他,务必以礼相待……”
全家人瞠目结舌,继而心中如注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