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登州不了情

2024年11月09日

吴忠波

深秋还没走远,寒冬尚未来临,北风骤起,黄叶轻轻摇落,斜阳抖落一地斑驳的温情。元丰八年(1085)孟冬,是苏轼自常州启程两个多月后,过密州重温旧情、最终抵达登州之月,也是望日起(农历每月的十五)任职五天、离任继续发挥余热之月。

赴任、到任、离任,像战场上将领长途奔袭、速胜对手,晋升职务不下火线那样,苏轼在登州经历了仕途上极不平凡的一个月。

过密州并海兼程

十月初,苏轼终于到达密州。这是他1074年秋知密州后再度踏上故地,也是再一次到京东东路(今山东省辖区)任职。他的心情是复杂的,有怀旧的喜悦,有未知的期许。

心心念念过境密州,似乎让他想象到同处京东之地的登州风物。在密州,苏轼曾深入民间明察暗访,上书为民请命,勤于吏职,凡百劳心,灭蝗赈灾、扶贫济困、兴修水利、缉盗维稳,解救弃婴,这些“他山之石”是否可以成为攻登州之玉的法宝?毕竟,齐鲁大地朴实的民俗民风,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余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

“欢迎苏大人回家!”超然台前,密州的新老长官会面,霍翔迎于城外,与苏轼交流甚欢,彼此都有如沐春风之感。当霍翔置酒宴于超然台时,闻讯而来的当年苏轼救下的弃婴及其亲人,乡绅百姓数百人早已蜂拥而至,情意切切,牵手泣下,上演感恩大戏。

当年的情景与面前场景交织,令苏轼感慨:十年不赴竹马约,扁舟独与渔蓑闲。重来父老喜我在,扶挈老幼相遮攀。当时襁褓皆七尺,而我安得留朱颜。

他对新长官霍翔的真诚期许和愿望,也寄予诗文之中,且看《再过超然台赠太守霍翔》:问今太守为谁欤,护羌充国鬓未斑。躬持牛酒劳行役,无复杞菊嘲寒悭。超然置酒寻旧迹,尚有诗赋镵坚顽。孤云落日在马耳,照耀金碧开烟鬟。邞淇自古北流水,跳波下濑鸣玦环。愿公谈笑作石埭,坐使城郭生溪湾。

临别密州前,在官舍的最后一夜,苏轼也许会再一次想起“小轩窗,正梳妆”的夫人王弗吧。这一刻,离他密州任职时写下《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已整整十年,而王弗离世已经二十年了。亲友皆知,苏轼曾长时间接受不了王弗亡故的事实,甚至跪天祈祷,若能换回妻子的性命,他甘愿折寿二十年。

密州情浓,苏轼不舍,却又不得不拭泪上路。天刚蒙蒙亮,他的车马队便折向板桥(今胶州)方向,加速行进。

苏轼并不知道,关于他之后的行程,后世学界有不同的说法。

苏轼研究专家孔凡礼认为,苏轼“自密州赴登州,并海行数日”。林语堂《苏东坡传》等主流传记也遵照了苏轼走海路的说法,即由板桥港上船,转过成山头,然后到达登州。

另有研究者提出,苏轼并(傍)海而行,走的东武海滨,而不是过海船行。苏轼沿海岸走一段后,才又转到莱阳、福山的官道,陆路乘车马直接到的登州。

总之,海行也好,陆路也罢,苏轼从板桥到登州的行程应该是七天左右,即十月初八、初九至十五。

到登州五日任期

十月十五,望日,一路风尘、车马劳顿的苏轼一行抵达登州。登州州府一带的道路两旁,人头攒动,一如密州送别他的人群,侍从告知:那是登州府欢迎他的官民。

扑面而来的登州风、官民情,让此后仅“五日知州府”的苏轼感怀不已。任期虽短,苏轼却没有丝毫懈怠,州城状况、民生问题是他重点关注、优先安排的。他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老郎中,对古城查档观貌,于民生“望闻问切”,酝酿对策,以备施治。

从苏轼进谢上表、上谢两府启、与枢密启、与司马光启中,可看到登州实情和州府定位,“登虽小郡,地号极边”“臣所领州,下临涨海”“登州地近北虏”“眷此东州,下临北徼”。人文历史,像苏轼词句组合的对联,即“俗近齐鲁之厚”“迹皆秦汉之陈”“山海名邦”。

上联“俗近齐鲁之厚”,苏轼说的民风习俗,都有齐鲁大地那般丰厚、朴实、本分、豪放、大气。他到登州刚下马车,一方面感受到登州人“尊长官”的热情,扶老携幼地夹道欢迎,一方面迎接他的百姓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反过来给他“下马威”:“大人,您要以为政爱民如马默(前知州)者为望!”

苏轼给出的下联,“迹皆秦汉之陈”,即《史记》记载“蓬莱、方丈、瀛洲”这三神山,留下秦始皇三次寻药的仙迹和传说。汉武帝刘彻晚年先后八次来蓬莱求仙,最终筑起了蓬莱城。

城中砖瓦,碑(如李斯篆碑)石(如“仙人脚”刻石)、楼台(鼓楼就是汉武帝望海中神山的地方)、城垛,皆为秦汉时期留下的遗存,古朴却威严壮观。

苏轼登州任《罢登州谢杜宿州启》中的“山海名邦”一词,构成了这副对联的横批。原文是:“桑榆晚景,忽蒙收录之恩;山海名邦,得窃须臾之乐”。意思说,垂暮之年的人,忽蒙重用之恩。在这依山傍海的名胜之区,幸得赏一时的愉悦。

苏轼眼中的登州古城,“宾出日于丽谯;山川炳焕,传夕烽于海峤,鼓角清闲”。意思是,引导寅宾出日,于壮丽高楼,能见到山川壮美锦绣;传递傍晚烽台余晖,在海峤山峦,可听到鼓角幽静清闲。

苏轼上任后,“入境问农,首见父老”,与“戴白扶杖,争来马前”的老者促膝交流,对登州民生贫困、百姓疾苦有了“人淳事简,地瘠民贫”的初步感受。

而到海边访盐民,苏轼却看到了朝廷的盐务政策的缺失。原来这里自古为产盐地,因地偏民穷,商贾不至,所产的盐无法卖到外地去,老百姓也不得直接向盐民买盐。

盐民产盐,一律由官府压价收购,再抬价卖给老百姓。这样官府低买高卖的结果,便出现了恶性循环:老百姓吃不起高价盐,盐民卖盐连本都保不住,而破产转行,纷纷出走,老百姓没有盐吃,更是生存难保。

苏轼一打听,不仅登州,而且邻地莱州,都一律实行榷盐政策,这加重了百姓负担,国库收入亦每况愈下。这害民又误国的事儿,他紧皱眉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虽然,一纸高升的任命书已摆在苏轼案头,但是盐户们愁苦的脸、辛酸的泪,仍然揪着他的心。人既已调离,事可不关己?这不是苏轼的风格。有了密州等州上书朝廷的经验,他酝酿着“先罢登莱两州榷盐,依旧令灶户卖与百姓,官收盐税”的想法,也暗暗笃定——即使卸任也要一管到底!

患时疫忙碌不止

秋冬时疫,让苏轼这位来登州的南方客领教个透彻。

苏轼时疫沾身,却分秒必争,呕心沥血,勤勉敬业。十月下旬,苏轼马不停蹄,带病坚持工作。作为军州事,他看不得军备荒废,防务松弛。“虏(敌国)中山川,隐约可见;便风一帆,奄至城下。”登州的重要战略地位,苏轼心里明镜似的。

“自国朝以来,常屯重兵,教习水战”“自景德以后,屯兵常不下四五千人”。百余年间登州屯兵戍守的具体情况,他阅档查实,了如指掌。通过深入兵营和瞭望塔哨,他对登州屯兵多有外调、军备松弛的严重问题深感忧虑。

“兵势分弱,以启戎心”,轻易抽调兵力差往别处屯驻,这完全是麻痹轻敌作法。他心里在默默地思考,并酝酿着自己的建议。

秋尽岁晚,山海寄愿。苏轼像发现“空蒙”“潋滟”的西湖那样,邂逅了仙阁海市之美。十月最后一天,晦日,苏轼登上丹崖山,先去拜了海神广德王祠,祈祷龙王开恩,让他见到海市。

然后,他登上蓬莱阁记其所见,像在密州写超然台、黄州作赤壁赋一样,如愿以偿地写了《海市诗并序》一诗——“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

一时间,蓬莱阁声名鹊起,登州海市传扬四方。他凭一己之力,首开“来蓬莱,观海市,作诗赋”的风气,使这里成为后世文人墨客雅集之地和唱和之所。

登州任期匆匆而过,升职为礼部郎中的苏轼,临别之际给登州留下了一首诗:

身世相忘久自知,此行闲看石黄腄。自非北海孔文举,谁识东莱太史慈。落笔已吞云梦客,抱琴欲访水仙师。莫闲五日匆匆守,归去先传《乐职》诗。

“莫闲五日匆匆守”一语,让人看到了一位文学家和政治家的操守和抱负。事实上,苏轼是真的践行了“归去先传《乐职》诗”,就在十二月初返回朝廷的路上,他行思考、住挥毫,“上状议登州水军,乞罢登、莱榷盐”。两件大事,一件关系国防、一件关系民生,均是他离任后的上书,并最终落实解决。此举令登州海防稳固、盐民百世受惠。

这是怎样一种爱民戍边的政治家胸怀、父母官境界啊?

在蓬莱阁上的瑟瑟冷风和片片白雾中,似乎依然有苏轼的身影在:他观城、看海,飞舞的黄叶随风扑向白墙黑瓦的古阁,金边的云彩氤氲成一幅幅五彩斑斓移动的画,正朝海空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