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泰

随着农耕时代的渐行渐远，人们为了寄托乡愁，怀念远去的农耕文化，有些村镇建起了乡村博物馆。乡野采风，我参观走访过多家乡村博物馆，在或豪华、或简陋的博物馆中陈列着各式农具和过去年代的生活用品。独轮小推车成了各个乡村博物馆必备的陈列农具。在缺少运输工具的乡野，独轮小推车上山下坡方便灵活，取代人挑肩扛，驴载马驮，是乡村社会里重要的运输工具。

见过了这么多的小推车，我认为没有一辆能与我们珠玑村的小推车媲美。我们村打造的小推车既美观牢固又载得多。我们村的小推车是用北沙旺生长的刺槐树木头制造的。珠玑村北，长年生长着一片刺槐树大树林，是珠玑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命绿洲”。刺槐树耐干旱，抗风沙，根系发达，生长周期慢，木材结实耐用有韧性。细的树干做锄、镰、锨、镢的柄，粗的打造马车、地板车、小推车的车架。那年月，每个生产队都有木匠铺，把粗壮的刺槐树伐倒，放在水塘里沤上一年半载，再取出来锯成适用的板材，这时刺槐木就不裂不走形，更坚固耐用了。村里每个生产队都有二十多辆小推车，在农耕生产和农闲时节搞副业活动中，小推车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珠玑村南，群山环抱，乳子山双峰耸立，像母亲展开宽广慈爱的胸怀，哺育着山下勤劳淳朴的珠玑人。牟家大顶、娄子山、周家石山又盛产石头，山上有取不尽的石材。我要讲的故事就是珠玑人用小推车推送南山开采的石头建设烟台港的故事。珠玑人和只楚人为建设烟台港，整整推走了一座山——周家石山。

20世纪60年代初，烟台港正在扩建，需要大量的石材。当时没有大型运输工具，我们和只楚村离港近，山中又有大量的石头，得天独厚的条件，使两个村成了港口扩港的主力军。当时村里的每个生产队都有自己的采石场，百姓俗称为“石窝子”。开采石头是生产队一项主要的副业收入项目。

我们第六生产队的“石窝子”在周家石山，一座山全是白色的石头，材质好也好开采。这座山是珠玑村和只楚村共同所有。以山脊为界，由两村共同开采，只楚村从南往北开采，我们珠玑村从北往南开采。采好的石头由两个村子用小推车运送到港。只楚村路远些，港方给的价格比珠玑村的高一些。给珠玑村石头加运费是每方7.8元。挣钱的机会来了！各个生产队闻风而动，一百多辆小推车齐上阵，车轮滚滚运石忙。特别是在农闲的日子里，山道上全是起早贪黑运送石头的小推车。开始时，石头运送到港口，堆成垛量方。后来发现有人藏心机，把石头推成了“炕”，石堆里虚了石方。港方改为过磅，一吨半石头为一方，价格又降了一元钱，每方6.8元。这6.8元是给生产队的，定期由生产队和港方结算。生产队给运送石头的社员每方记30分。30分相当于3个劳动日，年终分配每个劳动日平均多少钱，来计算总报酬。当时珠玑村的劳动日是四邻八村里最高的，说是最高，也不过1元钱左右，30分3个劳动日，就是3元多。在那个艰苦的岁月，3元钱可是大钱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经济利益的刺激，激发出珠玑村民的巨大能量，一个来回十多公里路，一车石头近半吨，每天运送两趟算是正常，有人能运送三趟，还有人起早贪黑送四趟，四趟就能运够一方石头了。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每人有每人的办法，凌晨三四点钟起来，上山放一车石头进城，在半道找一胡同卸下石头，反正石头也丢不了，推着空车又返回石场，装上石头运到港过了磅，再把半路放着的石头装车送进港。有的不去石场，在山沟地堰捡石头，省了跑道。

我的父亲1961年从沈阳下放回村，为了养活我们一家六口，40多岁的父亲跟三爷家的几位兄弟一起上山放石头。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父亲双手把紧车把，车襻深深地勒进肩膀里，低着头艰难地挪着脚步，汗水湿透了衣衫，后背衣服上结了层层白色的汗渍……我同学的父亲从上海化工局会计岗位上下放回村参加劳动，建港时他负责在港口过磅记账。为了多挣劳动日，他早早上山，先送一车石头到港口，再开始自己的过磅记账工作。珠玑人能吃苦是出了名的，劳动日高是干出来的。一位外村嫁过来的媳妇回娘家说：“珠玑人太能干了，他们推的一车石头，驴都拉不动。”

珠玑人能干，也给他们带来好的收入。我采访过邻家的一位大哥，他和我讲起当年往海港送石头的往事，一脸的兴奋和自豪。1961年，他17岁就跟随父亲推着小车往海港送石头，有一个月，他和父亲共挣了100多元钱。当时城里工人每月基本工资才21元钱。为了多挣钱，他父亲在市区马车店买了一辆二手的大板车，鸟枪换炮，拉起大板车送石头了。

小学读书的时候学过课文《愚公移山》，王屋、太行两座山阻隔了愚公家族外出的道路，愚公带领他的子孙们要把两座大山挖走。最后愚公的精神感动了上天，天神施法，把两座大山搬走了。这个故事讲的是一种精神，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但我们的父辈们却用独轮小车，为了国家建设，也为了小家的温饱幸福，几年的时间推走了周家石山，让这座储藏量五六十万方的石山消失了，现在只留下了一个旧址。

1973年2月，周恩来总理发出了“三年改变港口面貌”的号召，全国掀起了港口建设的浪潮。12月27日，烟台发出了《关于征五百名民工参加烟台港口建设的通知》。珠玑人又一声令下，组织人力物力投身到火热的烟台港口建设的工作中。

为了写这篇小文，我联系到《烟台港报》的王涛主编，让他帮我查找一些史料。王涛主编是一位特别认真的人，他把《烟台港史》大事记中的两段记录发给我，我摘录如下：

1961年8月10日，交通部批准烟台港建设两个客运泊位的设计任务。

1962年，在1957年拓宽西防波坝的基础上，继续向北延伸，当年利用市内垃圾扩填4500平方米。

1964年，烟台港客运码头3号建成，泊位长112.4米，靠泊能力为3000吨。

需要说明的是，大事记中没有关于扩填港口运送石材的记载，而填海时石头是必需的，我写的正是这段建港往事。

几行文字记录中只有干巴巴的数字，没有提及为港口扩建作出贡献的人和事。但我却从这几行文字中看到了我们的父辈们推着独轮小推车，在崎岖坎坷的山路上，头拱着地，汗水一滴一滴淌在泥土中，一步一步艰难行进的身影，仿佛又看到了父亲背脊上那泛起的汗渍……

小推车作为一件在远去的那个年代里重要的运输工具，在战争年代立过大功，陈毅元帅说“淮海战役是人民群众用小车推出来的”；在和平年代，祖国建设中又屡建奇功，如门楼水库的“小车突击队”，烟港扩建中珠玑、只楚村运送石头的滚滚车轮。随着时代的发展，小推车已退出了历史舞台，走进了乡村博物馆。它默默地矗立在展馆一角，向参观者讲述着远去岁月里那一代人不怕困难险阻，勇往直前的人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