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凤英

我母亲有四个哥哥一个弟弟，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表面看来她一定是姥姥姥爷的宝贝女儿，其实她差一点就被送给别人家当童养媳。那时候，姥姥姥爷家穷得揭不开锅了，为了送母亲到地主家做童养媳的事情，从来没有吵过架的姥姥姥爷大打出手。最后，还是姥姥战胜了姥爷，将最小的舅舅送给另外一家地主做养子，留下了自己心爱的小闺女。

那是一个发洪水的季节，山洪直冲而下，将平日枯竭的山沟里灌满了水，姥爷姥姥带着母亲和小舅舅去地主家。地主答应给一口袋谷子，将小舅舅留下做他们的养子，因为他们家的婆娘不能生孩子。那时候，小舅舅三岁，母亲也刚刚十一岁。地主还答应给小小的母亲做一件衣服。

母亲他们路过胭脂河的时候，河水涨到成年人的腰部，两个小孩根本无法过河。姥爷和姥姥分别将两个孩子扛在肩上，摸着齐腰深的洪水去地主家。走到河中央的时候，遇到了送葬的队伍，小舅舅大喊：“娘，我害怕，我害怕，你看看那儿有吐着长舌头的鬼！”姥爷一惊，把小小的母亲掉进洪水中，母亲喝了好几口洪水，方才挣扎着胡乱抓住姥爷的手。就这样，他们一家四口跌跌撞撞走到地主家门口。

地主家的大黄狗一下子扑过来，差一点咬住姥姥，幸亏一个长工眼疾手快，制止了大黄狗。还好，那个地主不是恶霸，他看着姥姥一家人可怜，给了承诺的谷子和母亲的衣服，还另外给了一些玉米面饽饽。姥爷姥姥他们好几天没有吃饭了，想吃饽饽又咽不下去，太干了！地主家的长工给了他们一瓢水，几个人轮流喝一瓢水，吃一口玉米饽饽，喝一口水，艰难地吃了饽饽，便急着往回赶路。小舅舅已经被抱进屋里给地主媳妇看，他吓得哭不出声，一直默默地掉眼泪。小小的母亲说：“我给你们当闺女吧，叫弟弟跟娘回家吧。”地主却说：“谁要你个丫头片子！”

姥姥姥爷带着小小的母亲，拿着用小舅舅换来的谷子，踏上了回家的路，一路上，母亲哭得撕心裂肺。不久，姥姥姥爷就先后去世了，姥姥去世的那晚想吃一碗米饭，二舅给东家跪了一个时辰多，东家才给了半碗米饭。等二舅跑回家，姥姥已经断气了。那时候，大舅离开家去东北参加了抗联，二舅和三舅在铁匠铺做学徒工。

后来八路军来到了母亲的家乡，斗地主、分田地，母亲那当学徒的哥哥们也回来了，大舅也从东北回来了，母亲终于当家做了主人……

没想到，母亲童年时代的噩梦，一直在她潜意识里埋藏得很深。母亲一直恐惧洪水，恐惧送葬的人群。到上世纪90年代初，母亲突然精神失常了，她害怕人们伤害她，狂躁地砸坏了家里所有的门窗玻璃。母亲回归到那个小舅舅被地主家领养的时空，她病得很严重，医院的诊断书是“伤寒症”，当时无药可治。可是我父亲不相信，他认为夫妻缘分还没完，于是请了八十多岁的老中医，三服中药叫母亲起死回生，他唤回了母亲失落的魂魄，给了我母亲第二次生命。

时光荏苒，眨眼之间我也到了老年，我学习了《黄帝内经》和《中华心理学》，才明白母亲的童年有很深刻的心灵创伤。母亲对我的弟弟妹妹那么超乎寻常的疼爱，是因为在她的潜意识里，那都是可怜的被人领走的小舅，她一直在拯救自己那颗受伤的心灵。可惜啊，等我理解了母亲的时候，等我有能力拯救母亲的心灵的时候，母亲已经远去了。

母亲从小没有衣服穿，她是那么喜欢新衣服，我小时候看见父母亲为了买衣服吵架，一直有个心愿：等我有钱了，一定买许许多多的新衣服给母亲。可惜的是，我有钱的时候，母亲也老了，穿不出年轻漂亮的样子了。没过几年，母亲去世了。自从母亲去世，我患上了给老家寄衣服的毛病，每月都给家里的弟弟妹妹寄衣服，顺丰快递的分析小程序告诉我，我每年寄回老家的快递是70多个。弟弟妹妹叫苦连天，说：“姐姐，别寄了！我们现在都富裕了，能自己买了！”可我还是停不下来。

有一天刷小视频，看到一位我的同龄人，连麦主播说了和我类似的情况，我突然醒悟了：父母不在了，他们去另一个世界生活得很好，过着吃穿不愁的生活，我以后不需要寄快递了！想通了之后，我泪流如雨。我一直以为自己有一颗钢铁般的心，原来我的心，也是一颗渴望与妈妈连接的婴孩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