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3日
戴发利
故乡蓬莱有天下四大名楼之一的蓬莱阁。蓬莱阁自古有一处胜景名曰“晚潮新月”。
潮,是黄渤海交汇之滨涌起的潮;月,是天下人千里共婵娟的月。
这胜景,不仅是一种有形构建,更是一种心境、一种意象,是目之所及、心之所感。
晚潮新月依附着蓬莱阁而成。蓬莱阁矗立在临海的丹崖山巅,热闹的白天,挤满了慕名而来的人。到了晚上,终于可以安静下来了,陪伴她的,只有脚下涛声阵阵的海潮,以及天上的月亮。
蓬莱阁在看眼前这晚潮新月,晚潮新月也在看眼前这蓬莱阁,如诗所言——“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幽暗无际的大海,海潮从深处层层涌来,有节奏地哗哗扑向岸边,浪花飞溅,卷起千堆雪,然后退却、再扑上来,不知疲倦、不曾停歇。
海风带着丝丝凉意轻轻荡过。
新月,挂在天空,俯瞰大海,照亮晚潮。天地间一派空明,如水如银,似梦似幻。月华铺满海面,闪耀粼粼波光,披盖羽衣轻纱。
这样的夜里,我在海边的沙滩上,在蓬莱阁之巅的山崖上,感受这晚潮新月的幻妙,每每沉醉,不知身在何处、何年何夕。
白日里,我于太阳高照中透明彻底、无所遁形,置于所有人的目光中,很是有些紧张;而深深的夜色包围我、遮掩我,带来一种无人问津的安全感、闲适感、放松感。但这一切,又并非是令人恐惧的一团漆黑,因为月色明亮,照亮了我的眼前、我的内心,世界依然可见。
四周安静,无白日喧嚣,有月亮陪伴。
我有些惭愧,白日忙碌,总是忘却月亮。月亮却说,没关系,静谧的夜里,适合吐露和倾听,可以敞开心扉、说出心声,可以静坐冥想、参悟道理,可以许下心愿、寄托期许。月亮愿意听你所有的诉说。是啊,有些心事向谁说呢?唯有月亮。
沙滩上,一对恋人依偎在一起,窃窃私语,时而捂嘴嬉笑,时而娇嗔佯怒,两个人一定在对着月亮许下永远在一起的盟誓;一位独行人走过,他时而望向大海深处,时而看看脚下,最终又把目光投向远方。他或许正担负人生重担勇毅前行,月光下孑然独步,可以暂时抛却纷扰,思考、歇息片刻;一些身影,坐在礁石上,听耳边的涛声风声,举头望月、低头看海,脸上写着心事,他们大概在思念远方的故乡亲人,故乡亲人纵然相隔不见,明月却是共一轮的。
灯塔,在月光里越发明亮温暖,光束穿透大海深处。船儿正在归航。灯塔在海岸的最高处,月亮在灯塔的上方。月亮和灯塔不会失约,岸上永远有等候的人,这是海上航行最温暖的期待。
月下的钓者,岿然不动,映照出一尊剪影,与嶙峋的礁石融为一体,像极了江湖中的侠客,透着以静制动的玄机。他们使出瞬间力量把线钩甩进远远的海里,又把细长的钓竿斜插在沙里、固定在礁石上,便开始了静坐等待。他们有足够的耐心纹丝不动,只待那条鱼上钩。或许上钩的鱼太大,难以直接拽上岸,他们便同鱼来来往往地周旋,时而放线、时而收线,欲擒故纵,反复数次,直至把鱼累到丧失体力、束手就擒。这些钓者,懂得信心、耐心、时机等辩证法,一切恰到火候,这也许是一场人生智慧的修炼。
赶海人,在月色中下海了。他们头戴雪亮的探照灯,身穿潜水服,含着一根露出水面的氧气管,手持鱼叉,背着用轮胎内胆漂浮于水面之上的大网兜,一个猛子扎下去,扎到了夜晚的水世界里。水下世界,生命繁盛,闪着粼光的浮游生物像茂密林间的萤火虫漂来漂去。贴在礁石上的鲍鱼、海螺、海蛎,长时间寸步不移的海参,趴在石头缝里的螃蟹、章鱼,被悉数收入大网兜之中。在灯光照亮之处,鱼儿趋光而游,赶海人手起叉到,迅疾斩获。一个夜晚,收获满满一大兜,又在月色中上岸,整理好赶海工具,满载而归。对于赶海人来说,月亮的盈亏变化,是计算潮汐、掌握赶海时机的参照,他们是顾不上对着月亮伤春悲秋、无谓感慨的。
在蓬莱阁上,俯瞰月光照亮下,一半是大海,一半是大地人间。大地上万家灯火璀璨繁华,但只像一群闪烁繁星,没有哪一盏灯的光辉可以掩盖月亮。
月亮与晚潮共生,诗人便发感慨,叹宇宙大道之博大,叹人生苦短之渺小,试图找寻生命的意义、历史的真谛、世间的究竟。
《春江花月夜》里,张若虚看到“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他问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然后他又自答:“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他的目光穿过了那天晚上的月亮,望向无尽的过去和未来,他看到眼前的江水、海潮、舟楫、楼阁以及离愁别恨都是短暂一瞬。但是,人生一代接一代望月,月亮照向一代接一代的人生,渺渺人生和浩浩月亮实现了永久相伴。这难道不是人间生命的韧性和尊严吗?
与张若虚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李白在《把酒问月》中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酒中的李白,神游宇宙太空,生发旷世之思。但他的思考是否太大,以至于他自己都无法回答。但李白就是李白,他又是极其潇洒快意的,他不被问题所困惑,转身又沉浸在对酒当歌里,任由月光照亮金樽。这,就是浪漫、不羁、狂放、自由的李白。
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一直在被中国人吟诵着。山水相隔、互相思念的人,该怎样安慰这颗心?——还是月亮,大海上生起明月,天涯四处此时共有明月、共披月辉,身心就仿佛到了一起。万籁俱寂的夜晚,大概是思念最浓重的时刻,人间寄托之物或只有仰头那明月。
此时的蓬莱阁,把她宁静旷谧的一面展示给我,让我有足够时间以及平和心去体味感受。
蓬莱阁建于公元1061年,马上就千年了。她看了近千年的晚潮新月,晚潮新月也陪了她近千年。
蓬莱阁下,曾是古代东方海上丝绸之路的启航、归航之岸,泱泱中华与海外交流的桥头堡;曾是明清海防重镇,筑起抵御外敌入侵的铜墙铁壁。那些成群船队的异乡商贾熙熙攘攘、那些枕戈待旦的忠诚将士铿铿锵锵,千年来,有多少这样的夜晚,有多少这样的他们,于月下潮边,凝神而望,激起心中的潮,升起心中的明月?
新月映晚潮,晚潮泛波光。夜色越发浓重,天地更加安静。新月晚潮相对,世界在暗夜里光明,抛却喧嚣,心外无物。我需要白日繁华,也需要夜晚宁静。新月之下,无人之境,敞开心扉,弹奏心弦一曲,晚潮阵阵,如同和声。
晚潮新月,这是一个偌大天地,这也是独属于每一个人的自我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