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4日
林红宾
少年时代的故乡,如同一抔贝壳撒在栖霞大山南麓的树林之中。村舍几乎全是茅屋,随坡而建,坐北朝南,独门独院,极富自然特色。院内有厢房、敞棚、猪圈,用于拴牛驴骡马和养猪。
庄稼人惜地如金,总会在猪圈旁和街门口两侧栽上几棵瓜和葫芦。用不了多久,这些种子就会发芽破土,托蔓上架,为小院搭起一个碧绿的凉棚。鸟儿喜欢这个绿意氤氲的舞台,饶有兴致地在上面逗留,用它聪明的才智和圆润的歌喉,为这处茅舍营造出一种至纯的宁静。村民颇有闲情逸致,上山劳作,小憩之际,顺便捉两只蝈蝈或者螳螂,用树叶将其包裹,回家时放在葫芦架上。螳螂精神抖擞地站在阔叶上,擎着两把大刀捕捉害虫。蝈蝈好奇地趴在葫芦上振翅弹唱,为主人献上古老而动听的童谣。这生机盎然的生命景色,祥静安逸的生活乐趣,如同丹青巨擘的神来之笔,韵味浓郁,耐人寻味。主人吃罢午饭,品着蝈蝈的叫声,正好惬意地打个盹儿。
三伏六月,天气说变就变,只要有乌云飞来,转眼间就遮住了太阳和天空,黑咕隆咚的,就像扣着一口偌大的铁锅。紧接着电闪雷鸣,一阵凉风袭来,挟带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成千上万只山羊越过原野踏着茅屋跑向远方。“鞭杆子雨”接踵而来,满耳朵里全是哗哗哗的雨声。稍顷,茅舍屋檐下就会挂起一排晶莹的雨帘。雨滴落在水筲和盆盆罐罐上,高低不同,音韵有别,悦耳动听,仿佛有一位隐形的音乐家在娴熟地演奏编钟。院子里积水老深,宛若小小的方塘,雨点落在上面溅起水花儿,瞬间绽放,霎时凋谢,这是下大雨的前兆。这时猪圈里早已蓄满了水。蛤蟆不知从什么地方爬出来,雄蛤蟆叫一声“棍儿——”,雌蛤蟆紧接着叫一声“呱——”,吐字清晰,夫唱妇随,配合默契。相传有一对老夫妇过河,老翁拄着棍儿,老妪怀抱着瓜,未等到达对岸,不幸被突如其来的山洪冲走了。老两口阴魂不散,幻化成一对蛤蟆,每逢下雨天,便触景生情,念念不忘棍和瓜,便“棍瓜棍瓜”地对唱,一曲唱罢,总会“咕咕”叫上两声,音调悲切,分明是在啜泣,令人生起悲悯之情。
“啯啯啯,啯啯啯……”村外的水湾和河沟里传来青蛙们的欢叫声,那是它们在排练庆丰的鼓乐。蛙声极具穿透力,穿越如磐的夜幕,在原野上荡漾。
庄稼人下雨天没有活计,正好伴着蛙声蛤蟆声美美地睡上一觉。
中秋时节,天气渐凉,到了夜晚,凉风习习送爽,令人好不惬意。待到更深夜静,蛐蛐就登台亮相了。它们凑在茅屋窗前,或低吟浅唱……节奏明快,声儿洪亮。侧耳细听,其声为“拆拆洗洗,拆拆洗洗……”分明在好言提示主妇们,要未雨绸缪,切莫懈怠,趁天气暖和,抓紧时间拆洗被褥缝补衣服,免得待到天寒地冻手脚忙乱。经蛐蛐善意提示,主妇们皆及早动手,做好越冬的准备。
静卧茅屋,聆听蛐蛐欢唱,不啻坐在舒适的包厢,欣赏一场盛大的音乐会。
先是一只蛐蛐发声,好像隔着一层大雨传来的,轻若游丝,若有若无,逐渐增强。俄顷,两三只蛐蛐欣然加入,鸣声不再单调,显得悦耳动听。紧接着,所有的蛐蛐都准备就绪,恰似一支乐队:或抚琴弹拨,或亮嗓清唱。蛐蛐的演奏可谓出神入化,能够随着听众的思绪变化而变化。
听啊,这极其美妙、令人陶醉的小夜曲,多像柔和的摇篮催眠曲,将人们的悠悠思绪拉回了童年。母亲轻轻地推动摇篮,唱着催眠曲,甜甜地望着孩子慢慢入眠。
听啊,这支小夜曲又像青春幻想曲。青年时代,血气方刚,激情勃发,神采飞扬,那些美好的生活片段就如蒙太奇般在眼前一一滑过。
听啊,这支小夜曲又像婉约悠然的幽怨悲伤曲。人生之路,坎坎坷坷,几多磨难,几多创伤,几多惆怅,无不铭刻于心壁!
听啊,这支小夜曲又像难忘的爱恋相思曲。那些花前月下,娓娓倾谈的美好情节,无不珍藏于心底,每每亿及,似乎又年轻了许多。
蛐蛐演奏的小夜曲美妙无比,时而激越亢奋,时而舒缓缠绵,时而凄婉悲怆……一曲听罢,令人清心静脑,大发感叹:这才是真正的生命的吟唱!这才是真正的生命的赞歌!
待到暮秋时节,秋风萧瑟,草黄山老。静卧茅屋,能够听到雁阵南飞“嘎勾嘎勾”的嘹亮叫声。到了夜晚,衣柜下面传出纺织娘的低吟:“冷——冷——”声音极其单调,充满凄凉。小家伙特乖觉,深知天气转冷,用不了多久,冬天就会如期而至,野外绝对无法生存,便独辟蹊径,隐入茅屋之中。纺织娘通体呈淡绿色,头部有两根长长的触须,翅膀修长,包住身子还绰绰有余。纺织娘长得纤巧可爱,楚楚动人,如同舞台上的青衣,峨眉紧蹙,桃腮含愁,身段婀娜,舒展水袖,面对隐隐青山,抒发悠悠哀怨……人们都对纺织娘生发恻隐之心,都愿好好地保护她,让她在茅屋之中安然越冬。
枕着纺织娘的声声低吟,村民们老早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