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8日
陈中远
白雪皑皑,我在雪白的芦花丛中狂奔,在掉下床时猝然醒来。简单收拾一下行李,半小时后我就驾车驶上了渤海边的G15高速公路,一路风驰电掣向东南方向开去。
店子集街道一处小院。橘红色的光线斜照着果绿色的墙壁,斑驳的树影在上面晃动,天蓝色窗帘摇曳光阴,对面竹藤椅上坐着皓首苍颜的娘。娘正在用红纸剪花样子、做刺绣,床上放着剪好的“人寿年丰”“百年好合”“花好月圆”。我走近,左手抚在她的后背,右手握住她的手,怯怯地喊:娘,娘……
娘从专注的沉思中缓过神来,一只浑浊的眼眸闪现出惊喜的光芒,另一只眼睑紧紧闭合;她抖动着嘴唇喃喃地说,小儿子回来了。
一
炒鸡、清蒸梭子蟹、水煮鱼、香辣大竹蛏、岚山豆腐、乌鱼干,侄媳小雪做了满满一桌丰盛的菜肴,像是在招待尊贵的客人。开了一瓶日照尧王醇,我与哥哥、侄儿家俊欢饮,我的眼眸里始终有一支白首芦花的身影,酒杯里自然就多出了一份酸楚。
晚饭过后,大家围坐在客厅闲聊。我取出一对西门子耳塞助听器给娘戴上。娘的耳朵背了,每次给她打电话,娘不是一个劲问喂喂你是谁,就是不停地答应着:哎,好着呢,嗯,知道了,自顾自地说些屯子里的新闻。很多次,侄媳或侄儿在旁边当起了奶奶的翻译官。
侄儿哄小孩似地笑着问奶奶,奶奶,您的耳朵回来了,现在最想听什么?
娘看着我,脸上绛紫色的皱纹里瞬间溢满了委屈的潮水,娘翕动着嘴唇说道:就想听你喊声娘,一年多没听到你叫娘了。
“娘——娘——”我哽咽着开心地叫娘,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那夜,柔和而温暖的小桔灯彻夜未眠,我睡在娘床尾的小床上,娘的鼾声仍像昔日那样舒缓,在我耳畔低语。
二
早饭后,我陪娘去浮来山脚下的田间散步。苞米衣白了,黄澄澄的谷穗像狗尾巴,杨树、银杏的枯叶在视野里零星飘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芬芳。娘拄着拐杖快我一步走在前面,我缓步跟在她身旁。娘的生肖属鸡,今年九十一周岁,虚岁九十二,她的右眼患了白内障已经坏死。让我欣慰的是娘现在依旧身板硬朗,步履稳健。
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时,特意看了一下娘,娘正眼巴巴地看着我呢!
此情此景,真正应验了那句俗话:母子连心。“抽一支?”我心领神会地把烟递过去,给娘点上。
娘算是老烟民了。娘在四十岁那年开始在屯子里主持料理一些人家婚丧嫁娶的红白事宜,就难以推托主家一再递给她的烟卷。既然不能驳了别人金贵的面子,咱就学着抽呗!那时,娘这样劝自己,正式开启了她的抽烟史。
岁月呼啸,娘抽烟一晃抽到“闯年”的寿诞日,“七十三,买个鲤鱼窜一窜”历来都是人生旅途中的一道凶险大坎,娘很轻松迈过了这道坎,但在儿孙们的强烈要求下,娘心有不甘地戒了烟。
“你哥,孙子、孙媳妇孝顺,看得紧,不让抽烟。”娘笑了笑说,“你们都说让我好好保重身体,多享几年清福。”
娘脸上露出一抹害羞的神情,弹掉烟头的烟灰继续说,我偷偷买了一包烟,藏起来慢慢抽,能抽三个月哩。
九十一岁老娘的一个小计谋,让我感慨万千,一幅又一幅的图景在我眼前闪现。父亲是家中的长子,上有父亲的奶奶健在,我的爷爷和奶奶,父亲下面还有我的三个叔叔,两个姑姑,娘十八岁时嫁到我们陈家,开始操持这个大家庭。父亲去世早,从饥馑年代到解决温饱,送老人入土为安,给小叔子们成家立业,风风光光让姑姑们出嫁,再到让哥哥们娶妻生子,供养我大学毕业……在三十多年的光阴里,在千难万难的困境中,强亮而坚韧的娘一路拼杀闯了过来。
娘活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什么舍不得,放不下的?只要她开心就好。
我决定满足娘纠结的小小心愿。于是,我对娘说,娘,我可以答应你抽烟,咱娘俩要约法三章:一是你只抽我给你买的细支烟卷,别人敬你的烟不要接,不许抽老旱烟(集市上卖的劲忒冲、辣嗓子的烟丝);二是不许多抽;三是夜里不能抽烟,不能躺在床上抽烟。
都成,娘都依你。娘与我拉勾。娘的笑脸像一朵盛开的金菊。
三
单位来电话问我何时回去,几家刊物的编辑也一再催稿,我就打算明天一早出发,返回港城。
傍晚时分,我告诉侄媳说,晚饭我来做,让大家尝尝我的厨艺。侄媳小雪这孩子嘴甜,说,早就听说俺叔不光能文能武,烧菜也是把好手,今天俺长长见识,跟俺叔学习学习。
小雪帮厨,给我打下手,我是一通煎炒烹炸炖煮,荤素搭配的十个家常菜就摆上了餐桌。
门廊的灯亮着,一轮圆月洒下清辉,祝福着正在举杯欢庆的祖孙四代人。在席间,我向大家宣布了我与娘定下的“约法三章”,勉强得到了大家的同意。
我对笑得合不拢嘴的娘说,娘,您也要乖,要遵守约定。我对侄子和侄媳下了命令:你俩负责监督奶奶,有啥情况,随时汇报。
吃过饭,侄媳煮了姜枣茶端上来,大家就陪老太太斗纸牌。我自告奋勇在隔壁的厨房洗刷碗筷。
隔着玻璃窗,我看见斗纸牌的娘,她能听得见儿孙的欢笑,她是多么幸福和开心。娘的嗓音依然洪亮,感染和引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我想起了朱自清笔下的父亲,也想起了彭学明笔下的娘。“娘,一块坚如磐石的寒玉,以月的清辉把我镀亮,以天的胸怀把我接纳,以海的深情把我养育。若有来生,我还是娘的儿子,匍匐在娘的脚下,亲吻娘的前世今生。”
是呀,娘在,家就在;有牵挂,我还能回到故乡来。有一天,娘不在了,我回……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猛地一阵痉挛,下意识地把一个瓷盘子摔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
“啪”地一声脆响,伴随着我夸张的惊叫,成功吸引了在客厅的大人和小孩。大家都跑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俺叔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盘子,没伤到手吧?”侄媳小雪问。
娘挤过来,抓起我的手看,嗔怪地说: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这么毛手毛脚的,熊孩子!
一声“熊孩子”惹得大家都冲我哈哈大笑;侄儿家的小孙子、小孙女也奶声奶气地学老奶奶,乐呵呵地叫喊着,熊孩子,熊孩子。我被恐惧揪紧的心缓过劲来,继续狂跳,一股幸福的潮水涌出来,肆意地在我身体里乱撞,泪水润湿了我的双眸——
是的,娘!我还是那个熊孩子。娘不会知道,我是故意打翻了那个瓷盘子,就想再听娘骂我一声熊孩子!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侄儿家俊把准备好的南涧小米、绿茶、大姜、金钩虾米和几盒蓝莓放进了我的车里。侄媳早就煮好了饺子,“启程饺子,落脚面”是我们当地的习俗,行远道归家的人,回家第一顿吃面条;要出远门的人,吃了饺子再出发,都有着一路顺风、平安无事、再次团聚、长长久久的美好寓意。
我在房间里与娘告别,我拥抱了娘,娘的白发抵在我的胸口。我说,娘,您想我时就打视频给我。国庆节,我们争取能回来。娘说,你忙你的事,不用挂念我;有家俊和小雪照顾我,你放心,我不会多抽烟,我儿也放心……
娘说得我破涕为笑。当我的车缓缓行驶到沭河东岸的滨河大道上时,我停下了车,按下车窗,隔着河面回望对岸的家园,大家还在冲我摆手,高过杨树梢的金色阳光洒向我的亲人。
娘沿一条小径走下河堤,手搭凉棚往我这边眺望,娘身边清瘦的芦花在晨风中晃动,闪耀着不可言说的揪心之美。那白白的芦花,那白白的头发啊,在我模糊的视线里相拥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