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9日
刘甲凡
过了“小雪”节气,身上的秋装就要换成冬装了。
早些年,每当到了这个当口,爷爷就要把他那件大棉袄在太阳底下晒一晒,用小棍子“啪啪”地敲打一阵子,再抖一抖,就穿到身上去了。手里一边系着上下那几对盘扣,嘴里还不忘来上两句顺口溜:“人生三件宝,丑妻、薄地、破棉袄。”听爷爷说话那响亮的声调,仿佛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就很知足了——家里的妻子虽不漂亮,但能操持家务、繁衍子孙;几亩薄地虽不肥沃,但打下的粮食可供一家人解决温饱;那件破棉袄虽然补丁摞补丁,但可抵御寒冬的风雪。在生活艰难困苦的年月里,“丑妻、薄地、破棉袄”,实在是庄户人家离不开的宝贝。
在牟平方言里,“棉袄”的读音被捏合成了一个字——miao。按照其新旧程度和实用功能,还分别被叫成了“空身棉袄”“撅腚棉袄”和“开花棉袄”。
爷爷那件棉袄补丁摞着补丁,已看不出当初的模样。听爷爷说,那件棉袄比我的年龄还要长几岁。因为奶奶女红不错,每个补丁都拼接得恰到好处,缝得板板正正,让人看着很舒服。因为补丁太多了,用手掂一掂沉甸甸的,大冬天穿在身上寒风吹不透,爷爷每每自吹自擂:“貂皮大衣也不换。”可也正是因为补丁多,再加上这件棉袄他总是贴肉穿着,一个冬季里从不洗换,也没条件洗澡,倒是给虱子提供了绝佳的栖身之地。
我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睡觉,爷爷在灯下抓虱子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冬季里日短夜长,奶奶每天都要在油灯底下做点针线活,爷爷则趁机就着灯光抓虱子。爷爷总是把大棉袄翻过来放在两个膝盖上,聚精会神地扒拉着衣缝,用两个大拇指盖对着,把虱子掐得“巴嘎、巴嘎”直响。时候不大,两个大拇指盖就被染红了。
虱子咬人虽不像被蚊子咬了会起疙瘩,却会让人痒痒的,很不舒服。每当奶奶看到我在身上挠痒痒,就会停下手里的针线活,把我的小棉袄翻过来抓虱子。
早年间,我们家乡还有这样一句俗语:“吃了六月六的包,才把棉袄撂个高。”爷爷说,这句话是从老祖宗那里传下来的,一句不起眼的顺口溜,描画的却是早年间穷苦庄户人家的真实生活场景。大冬天里,不少人都是光着身子穿一件薄薄的棉袄,里面连一件衬的衣服也没有,“空身棉袄”因此而得名。“空身棉袄”是虱子最喜欢的藏身之地,老年人老眼昏花,捉虱子时就沿着衣缝接缝处用牙咬,听起来像笑话,可实在不是空穴来风。
孩子们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一件棉袄穿了两三年,袖子短了,衣襟也短了,一弯腰屁股蛋就露出来了,因此就被叫做“撅腚棉袄”。
穿的年头多了,有些人的棉袄连扣子也没有了,出门的时候把两个衣襟搭起来,拦腰用绳子一捆就行了。还有些人棉袄破了也不打补丁,任由一簇簇棉花裸露在衣服表面,也因此被冠以“开花棉袄”了。
一件棉袄陪伴着把冬天熬过去了,开春了到田间干活,还是这件破棉袄,一早一晚穿在身上,干活热了就脱下扔在地头上,光着膀子干。因此也留下一句常用俗语:“光着膀子锄地,穿着棉袄拔麦”。直到拔完麦子,吃过六月六的包子,炎热的夏天来了,才算真正把棉袄脱下了,用绳子扎起来挂到屋梁上。等下一个冬天再次来到,拍打拍打棉袄上的灰尘,继续穿起来过冬。年复一年,“吃了六月六的包,才把棉袄撂个高”,自然就成了我们家乡常用的俗语了。
我17岁那年,哥哥结婚时缝了新棉衣,那件旧大衣就又穿到了我身上。随着年头的增长,那件大衣和当年爷爷的大棉袄一样,补丁摞着补丁,掂在手里沉甸甸的,大冬天穿在身上寒风真是吹不透。也正是因为这样,在公社基建队施工那几年,这件破大衣确实为我立下了汗马功劳。我们一年到头在野外施工,这件破大衣被我绑在自行车后座上,休息的时候取下来铺在地堰或沟坡上,就能躺上去美美地抽袋烟了。尤其是1978年修建公社对虾养殖场海坝期间,寒冬腊月值夜班,找个避风处蜷缩在大棉袄上,还真是让工友们眼红得了不得。
20世纪80年代,庄户人家的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我们也从挣工分的“民工”,变身为挣工资的“镇办职工”了。1985年春节前,我被任命为公司的技术质量科负责人,就用当年的职务补贴买了一件黑色的呢料大衣,从此告别了那件与我相依相伴十几年的大棉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