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07日
刘洪
一
我妈说我姥年轻时挺漂亮的,粗大的辫子,白白的肤色,笑起来的时候,两个酒涡,弯弯的双眼,如两湾清水,那么晃眼。
我姥22岁那年嫁给我姥爷,姥爷年仅17岁。定亲时,姥爷的妈有过犹豫,因为我姥的娘家挺穷的。姥爷的爹却很开通,说:“只要人好,会过日子,娘家穷点富点无所谓,抓个小猪还要论讲猪圈的好坏么?”
二
我小时常住姥家。在我的印象里,姥也只是个天天早晨喜欢用木梳沾着花生油梳头的老婆儿而已,哪儿漂亮啊?不仅不觉得她漂亮,她的许多做派还让我挺厌恶的,比如吃包子。那么难吃的包子,黑皮,胶黏,萝卜丝的馅儿,巴苦的,但是每吃完一个包子,她总要把垫包子的玉米皮放在嘴上啃来啃去。有么啃头呀?不就是黏了点包子皮吗?叫我生气的是,姥爷吃的包子,却是白皮的,白菜心的馅儿,酱油放了那么多,还有不少的肉块儿,凭什么啊?我发觉我姥和我妈一个德性,对自己的男人都那么偏向。再比如,她总喜欢把好东西藏来藏去的,让人苦恼。那天,我开了箱子,找我的棉手套,突然闻到一股奇香,在一大堆衣服的底下,我翻出了一个通亮的红香蕉大苹果。我顿时傻了,完全被那果香击中了。我姥当时正在灶间做饭,她伸过脸挺紧张地问我:“你开箱翻什么呀?”并望了我一眼,具体说,是望我的手,见我手上拿的确实是我的棉手套,这才把脸缩回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趁我姥去院里抱柴禾的时机,嗖地跳下炕去开那个箱子,也不知是想偷那个苹果呢还是想再次闻闻那好闻的果香,反正我开了箱子,摸到衣服底下,那个大苹果,不见了!跑到哪儿去了呢?让我苦恼了一天。隔了几天,我从外面玩耍回来,一进里间,就看见我姥爷在炕上倚着被垛,跷个二郎腿,一边哼着京戏一边啃着一个红红的大苹果,这分明就是我见过的那个香香的大苹果啊!
我姥对姥爷好,但是家里的钱,从来都是姥把着,姥爷想买点什么,得手心朝上,向她讨要。姥爷被管得既不抽烟,也不喝酒,更不沾茶,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哼哼京戏。所以他只要向姥要钱,姥都给,要多少给多少,从不起疑,有时给了钱还不忘追问一句:“够啦?”
我姥从来没有钱包,每次取钱,都是颠着一双小脚去黑咕隆咚的西炕旮旯,颇有声响地翻拉一阵儿,最后拿出了钱,不知她都把钱藏在哪个神秘的老鼠洞里。
我姥家还有一只紫红色的大柜,柜里满是呛鼻的樟脑味,最顶层的搁板上,常年放着两个圆筒纸盒,盒子外表洇着厚厚的油渍,透着神秘。一天,我趁屋里没人,开了柜门,踩着凳子,吃力地拧开了两个盒盖——好香啊!其中一个盒里,装的是黄橙橙的炒面,另一个盒里则装着油亮亮的花生米,看得我啊,眼都花了,忙用两根手指挖出一大撮炒面放进嘴里尝尝。哎呀,真好吃!不仅香,还甜,并能嚼出脆脆的肉脂渣。第二天早晨,也不知什么原因,我醒得那么早,闭着眼装睡,听见我姥站在炕沿下,小声催我姥爷:“快点,趁热喝。”我闻到了热乎乎的浓香,听见我姥爷哼哼着,像个撒娇的小孩似的,嘟囔着:“让我再睡会儿!”我姥又催:“凉了就不好喝了!你听不听啊?好,叫你不听!”大概她胳肢他了,只听见姥爷哇哇地叫喊:“好,我喝,真草鸡你了!”接着就听见他趴在枕头上呼呼噜噜地喝,喝上几口便哈哈地喘上几口气,好像喝得很累似的。喝的肯定是炒面。把我馋得呀,满嘴痒痒。
我姥天天织发网,每天都织到半夜,赶活儿时,能织到鸡叫。她织发网戴着老花镜,手上一支滑亮的小梭子在晶亮的发丝间钻进钻出,像是一只飞翔的黄蜻蜓。许是头上痒痒了,她会用梭子飞快地划拉划拉头皮。那天,我盘腿坐在炕上看姥织着发网,她突然漫不经心地问我:“你爸和你妈,平时都打不打仗?”我张口就来:“打,怎么不打!”她愣了,不织了,眼睛越过镜框瞪着我:“都怎么打?说给我听听。”我就说开了:饭做得晚,打;菜做得咸,打;俺爸有时夜里回家太晚,也打……我姥放下了梭子,“他们还动手吗?”我挠着头想了想,是如实往下说呢还是干脆不说?因为我姥脸上那古怪的表情让我一下子觉得,继续往下说可能是不对的。我姥见我犹豫,就下炕了,去了外间,吱扭一声,开了饭橱门,很快又进来了,挺麻利地上了炕,给了我七八粒油亮亮的炸得酥焦的花生米,刚坐稳,就催我:“接着说呀,他们还动手吗?谁先动的手?都打哪儿了?”我姥那颤颤抖抖的说话声让我害怕了,那几粒可爱的花生米又让我直发愣:她什么工夫把油炸花生米从大柜里转移到饭橱里去啦?“快说啊!快说!”我姥催得厉害了,看在花生米的面上,我只好实话实说啦:“是俺爸先动的手,不对不对,不是动手,是动脚。有一次,他骂俺妈,还踢俺妈,却没踢到,嘿嘿,踢空了,被俺妈一下子给按在了桌子底下,蜷得他啊,老长时间也动弹不了——姥啊,我和你说吧,俺爸打不过俺妈,经常被俺妈骑在地上。”听到这,我姥大笑起来,笑得哈哈的,嘎嘎的,笑得都咳嗽起来了,把眼泪都给咳出来了。她怎么那么笑啊?笑就笑呗,怎么还哭起来了呀?我困惑极了。她笑着,咳着,用手拧我的脸腮:“你个小彪儿啊!你个叫人亲的小彪儿啊!”说着便挪动了几下身子,不知从哪儿摸出块冰糖来,按我嘴里,好甜!
第二天,我开了大柜,仰脖上望,天哪,搁板上,那两个洇着油渍的纸筒盒子,统统不见了,大概都转移到饭橱里了吧。我去了外间,吱扭一声开了饭橱门,怪啊,里面也没有哇!糟了,那天我偷吃炒面时,肯定在盒子里留下了手指印。
三
听人说,我姥当初生我妈时,差点死了,后来吃了偏方,才保住了命。也许因为有了这个相依为命的经历吧,我姥对我妈从小就娇惯,什么家务活也不用她干,念书念到初中还鼓动她继续念下去。而我大姨呢,我只有一个姨,比我妈大6岁,却一天书也没捞着念,后来嫁到距娘家不远的一个小村。
我读高中那年冬天,我妈想给我缝一件带毛领的棉大衣,可是家里虽然有布票,钱却不够。一个大雪天,我妈从姥家回来了,喜滋滋地对我说:“明天就去供销社给你扯布买花(棉花)。”我问:“有钱了?”她点着头,从包袱里,拿出一块油布包,解了细麻绳,里面又是个红绸小包裹,揭了好几层,嗬,包裹里,竟藏着两块雪亮的“袁大头”!我妈悄声说:“是你姥给我的,去银行,每块都能换出两块五毛钱呢。”又继续悄声叮嘱我:“记着哈,这事,谁也不能告诉,你姨啊,你舅啊,你表弟表妹啊,都不准告诉。尤其是你姥爷,更不能告诉他。”
我大为惊讶,颇感困惑。我姥很爱我姥爷,那是全疃出了名的,在我的记忆中,两个老人别说是打仗,就连红脸吵嘴也没有过。但在银元这件大事上,她却瞒着姥爷——姥爷既不知道她私藏着银元,更不知道她竟敢把银元给了我妈。
我姥爷这个人呐,重男轻女,他虽然是我的亲姥爷,虽然也很亲我,但是比起亲他那一大帮子孙子孙女可差得太远了。我记得他好几次嘿嘿笑着从胡子里蹦出“外孙狗”这三个字,我知道那是说我,我在心里暗暗抗议:我是人呐,怎么会是狗呢,哼!永远不忘那一次,我和三舅家的表妹比赛爬炕,健壮漂亮的表妹比我还小一岁呢,可是人家每次跑到炕前把双臂往炕沿上一搭再把身子往上一耸,噌地一声就上炕了。我呢,笨死了,也搭,也耸,可是耸了好多遍就是上不了炕,丢死人了!当时炕上炕下坐着好多的大人小孩,全在哈哈笑着这鲜明的对比。我姥爷笑得最响,那两撇黑胡子笑得直往天上翘翘,似乎恨不得把得意给甩到天棚上。这还不算完,他又一把将花朵似的表妹揽进怀里,搂着,亲脸蛋,亲得吧吧响,却又拿着一副很遥远的眼光瞥着炕下的我。我一仰脖,痛苦地哭了起来。我姥当时吓坏了,抱起我,跺着小脚说:“不哭!长大了,上书房,好好念书!念好了书才算本事,爬个炕算什么本事!”
后来我知道了,那两块银元,是我姥做闺女时织网、勾花攒的私房钱,攒到1978年,攒了60多年,一直精心地藏着掖着,最后却花在了我身上。我知道,那两块银元的身上肯定凝聚着我姥太多太多的摩挲,因为它们太光滑太干净了,干净得像镜子。
四
1981年,我考上了大学。父母决定搬我姥来我家住几天,家里要大宴宾朋,让我姥来我家吃几顿有肉有鱼的好饭。当时姥爷已去世3年。那天,我和我弟推着一辆小推车,去搬我姥。小推车的一边垫着厚褥子,另一边压着一块大青石。把我姥搬回家,姥对我妈说起了我:“都说他不爱说话像个没嘴的葫芦,可是这一道儿上,他和他兄哇啦哇啦净是话儿。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他是属蛤的,肉儿藏在里头呐。”当时我听了很惊讶,觉得有个挺意外的发现:我姥啊,看来并不仅仅是一个只会藏掖好东西的农村老婆儿。
那次在我家,我姥患了坐骨神经疼,半年后,瘫痪了,一直瘫到1988年冬天去世。当晚辈们给她穿寿衣的时候,一掀褥子,都惊呆了:老人在枕头周围藏着好多的“好东西”:几块蒙着甜霜的地瓜干,被身子压碎的几粒花生米,被压平了的一朵枯萎的山菊,一块啃了一半的青岛饼干,还有几绺儿她舍不得扔的余香犹存的橘子皮……
她住我家时,只要听见外屋的饭橱门吱扭一声在响,就会挪到炕沿,伸出头去,望望是谁从橱里拿饭吃,并不满地嘟囔:“不晌不夜的,吃么饭!”并对我妈说:“好东西不要随便放在饭橱里,住家过日子,手指缝儿得攥紧着,攥紧着!”
五
读大学时,我发现中国有着独特的“藏文化”,比如“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万人如海一身藏”;“大隐隐于朝”是一种“藏”,“狡兔三窟”也是一种“藏”;“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是惊心动魄的“藏”;“含蓄蕴藉”“无迹可寻”,又把“藏”升华到了美学的高度;国画的“留白”,说白了也是一种“藏”;书法讲究“藏头收尾”;“神龙见首不见尾”更是藏得玄虚幻妙,藏出了仙风神韵;抗战时冀中平原的“地道战”,把“藏”的艺术修炼得炉火纯青,胶东海阳的“地雷战”,离开了“藏”,行吗?还有“躲迷藏”,我总觉得这个充满了智慧的小游戏是咱们中国人发明的,是古往今来一切“藏术”的源头……总之,我们可爱的老祖宗一向惯于“藏”、喜欢“藏”、精通“藏”,他们为什么那么爱“藏”呢?其中肯定饱含着独特的生态法则,琢磨透了“藏文化”,会对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个性增加许多善意的理解和由衷的怜爱。
六
前年,三舅去世时,我在他家看见一张起皱泛黄的老照片,里面坐着我姥爷和我姥,两边站着他们的几个孙子和孙女,照片右上角,印着照相馆的名字和照相的时间,那时间把我震惊了:1960年11月!这一年,正是三年困难时期最沉重最悲壮的一年啊,但是照片里,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都穿着挺新的厚棉袄,一张张笑脸闪着喜乐和幸福,哪儿也找不出一丝一毫艰苦的痕迹。我大惑特惑:在救灾之前,我姥,这个不简单的农村老婆儿,莫非在家里哪个放心的角落里藏着备荒的银元和粮食呢。
老照片里,我姥还不是很老,确实像我母亲说的,弯弯的双眼,两汪清水似的,笑得好晃眼,一个很漂亮的山乡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