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19日
潘云强
老崔是我小学同学,大名叫崔文章。
老崔父母腿脚都不好,无法参加工作。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烟台市民喝开水,由茶水炉统一提供。街道为照顾残疾人,让他们开了一间茶水炉。那时,政策不允许个体售卖日用百货,光依靠一分钱一暖瓶开水的收入,两个身体不健全的父母难以养活五个孩子。崔文章差不多是班里最穷的学生。
崔文章个头刚刚够1.6米。我们这些男同学,小学毕业后,个头都蹿了起来,而他几乎再没长高,我认为这与他的饭食不值(方言,差)有关系。崔文章还有两个特点,一是头大,反衬得身子更加瘦小;二是嘴大,笑起来,嘴能咧到耳朵根子后。这比例,似乎更能坐实他营养不良的事实。他的观模(方言,模样)怎么看怎么像个干瘪的小老头。
毕业后,分道扬镳的同学们大部分会互相失去联系。崔文章与我一直有来往,主要原因是我们住在一条街上。上学期间,我们轧伴上下学,课余时间凑到一起写作业,一起玩耍。毕业后我们虽不在一起了,但他下学后帮父母烧了几年茶水炉,我每天都要去他那儿打开水,几乎天天见面。后来他参加了工作,我们仍没断来往,他家院子里有石榴树和无花果树,果子成熟后他常邀我去吃。我妈妈要养鸡,他来帮忙盖鸡棚,上面的石棉瓦也是他在厂子里操持的。更重要的是他人品好,实在,从不玩虚的假的那一套,只是脾气有点“拧”。
崔文章就业的那个工厂是制作机械零件的。上世纪60年代中期,国家提出“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口号,没过几年,工厂整体搬迁到了鲁西南一个山沟里。厂里有的人不愿去,想方设法留在烟台,我也劝他留下。但崔文章说:人到哪里都是活,哪里黄土都埋人。之后,他就跟全厂一块儿搬迁到了那里。
几年后,崔文章在当地农村找了个媳妇。有一年出差,我去过那里。那里尚未通铁路,只有一条直通县城的公路,整个县也只有他们一家像样的工厂,那是个信息闭塞、经济落后的地方,呈现出典型的农业社会特征。当地人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生活远不如烟台。他们的主食是苞米面或地瓜面摊的煎饼。用煎饼把一棵洗净的生葱卷巴卷巴,就是一顿饭。如果来了客人,买半斤肉能炒十来个菜。他把家安在老婆的村里,由于房子年头太久,破旧颓败,房间里除了一个柜子、一个箱子、一张饭桌,再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值得庆幸的是,崔文章有福气,娶了个模样俊俏、身材高挑的老婆,生的两个孩子都随母亲。
崔文章在那儿一待二三十年,把人生最好的时光留在了那里,也变成了老崔。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他办理了内退手续,带全家回到烟台。不到五十岁的他,背弯腰驼,除了头四周一圈绒毛外,秃得像个鸭蛋。他也从原来的像小老头,变成了真正的老头。他拿出全部积蓄,又跟兄弟姐妹借了一些钱,买了三间楼房。从前的人不认一楼,因为一楼人多嘈杂,光线差,不安全。但老崔认为一楼可以免去爬楼梯之苦,就买了个底层。1996年,一夜之间,烟台冒出了许多超级市场。老崔瞅准这一机会,利用自家客厅那间十几平方米的大屋子,开了个小超市,专卖烟酒糖茶、日用百货等。由于房子地处繁华地带,生意相当好。这真是应了“野百合也有春天”那句老话,看来老崔晚年命中有财运。
应该说,老崔的一儿一女,是他一生最引以为傲的。上世纪90年代末,两个孩子相继考上大学,女儿考上的是一所在国内享有盛名的985大学,毕业后被分到中科院医学研究所工作。女儿生孩子后,老伴专门负责带外孙。看店的任务只能磕在老崔一人身上。也许是有钱了,也许年轻时没捞着吃,老崔爱吃的心魔彻底释放出来。他爱吃荤,爱吃鱼鳖虾蟹,当然,他最爱吃的是肉,特别是用肥肉膘子做的红烧肉,吃起来没有够。他的饭几乎顿顿有肉,无肉不欢。老崔胖了,如果多活动也不要紧,问题他只能坐在店里,不能离地方,一坐就是一天零小半夜,根本没有个人活动的空间。他本来骨架就小,肉专挑腰腹部长,看他胖得那架式,走路得用个托盘托住,以防大肚子掉下来。别人笑他,他还嘣嘣拍打着自己鼓面似的肚皮,夸自己越老越福态。
那年夏天,我接到他的电话,是从原海军407医院打来的。他说自己“心梗”,在医院治疗。大夫护士对他太好了,救了他一命,他让我买点鱼,送给那些白衣天使们。我到了医院,主治大夫把我找去告诫,你要劝一下你同学,他是冠心病,典型的三高,血脂高得离谱。他的病主要出在吃上,那些高脂高糖的食物,别吃了,特别不要毫无节制地吃,要多吃水果蔬菜。我几乎把主任的原话复制给了他。老崔听了却满不在乎。我觉得他反驳我的话全是歪歪理,说什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的寿限是有定数的,他不怕死;还说他的上嘴唇仁堂奇长,这是长寿的具体象征,他这胡的(方言音,意为这样的)就是去了阎王老爷门口,人家也不见得收……出院后,老崔依旧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老婆说他饿死鬼托生的,上辈子没捞着吃,这辈子要恶补上。孩子们也劝他,但他就是不听。2014年,老崔再次犯病,这次是大面积心梗,医生也无能为力。我为老崔去世感到悲伤与惋惜,也为没能劝住他而懊恼不已。
凡事有度,过则适得其反。身体是自己的,要爱惜,这是每个人都应明白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