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8日
李心亮
又是一年秋草黄,又是一年朔风扬,又是一年雪纷飞。
如今的我们,在温暖如春、集体供暖的楼房中度过寒冷而漫长的冬季,而四五十年前的冬天,农村全靠拾草、砍柴、烧炕取暖。望着窗外鹅毛纷飞的大雪,小时候跟姥娘冬天上山拾草的一幕幕情景,又在我脑海中徐徐展现。
是草都热炕 是饭都充饥
东山是一座光秃秃的石头荒山,没有树,几乎没有土层,整座山上没有一分耕地。蓬莱城里和城周围十几个村的居民垫地基、套院墙、垒猪圈所用的石头,都是东山出产的青石头。经过几百年的斧削锤凿,东山被挖得千疮百孔。
姥娘拾草的第一站往往就选在东山,因为东山离家近,一天能打两个来回。东山大大小小的石坑,因为落雨降雪,积蓄了或深或浅的一湾雨水。有水土的地方野草就疯长,尤其是喜欢水边生长的苍耳和小鬼钗,长得格外繁盛。我真不喜欢拾这两种粘人的草。苍耳长得半人多高,茎秆粗粗壮壮,叶子经了霜,已经灰褐卷曲,枝条上,挂满了一串串布满尖刺的椭圆形尖头小果子。水边土薄,姥娘弯下腰,把苍耳一株株连根拔起,顺丝顺缕地摆放整齐。小鬼钗比苍耳长得矮,长得纤瘦,这种草更粘人,死皮赖脸,抓住人就不放。一会儿的工夫,姥娘的头发上、衣袖上、袄襟上、裤腿上、鞋上,沾满了小鬼钗和苍耳。
石坑口传来了牛群的“哞哞”声,我们村饲养队的长绪爷爷赶着牛群来水湾饮牛了。远远的,长绪爷爷看见了拾草的姥娘,喊道:“大嫂子,拾草呐?”姥娘应声:“他二叔,你饮牛哇!”长绪爷爷一辈子没结婚,无儿无女,是个老光棍子。他显得有些邋遢,脸黑得好像一辈子都没洗过一样。无论冬夏,他都披着件破羊皮袄,腰里别着个酒瓶子,不时闷上两口,是三里五村有名的酒仙。姥娘停下活计,和长绪爷爷拉起了家常。“大嫂子,东面那个石坑里,有不少干牛粪,你走时去拾着吧。”“那感情好。谢谢他二叔。”饮完牛,长绪爷爷甩着鞭子,赶着牛,下山了。
我对姥娘说:“长绪爷爷叫咱去捡干牛粪干啥?牛粪多臭啊?”姥娘笑了:“牛粪烧火,可是个好东西。烧起来一个大火团,劲大还耐烧,比苍耳小鬼钗可强多了。”望着长绪爷爷远去的背影,姥娘又跟我叮嘱:“村里人背后叫长绪爷爷二酒鬼、二犟驴,咱可不准跟着叫。听到没?长绪爷爷是个好人,对咱家有大恩呐!你小舅舅十岁那年冬天,去赶海,遇到涨大潮了,被困在礁石滩上。数九寒天,是长绪爷爷顶着没过腰的潮水,上礁石滩把你小舅舅驮下来了。”我点点头。“反正,我不喜欢粘人的苍耳、小鬼钗,也不喜欢臭牛粪,它们都不是好草。”我对姥娘嚷嚷着,六七岁单纯幼稚的我,噘着个大嘴,对姥娘抱怨道。“草可不分好坏。是草都暖炕,是饭都充饥。你是没经历过三尺肠子闲二尺半,讨饭都讨不到的旧社会呀!”姥娘直了直腰,又去下一个水湾旁收拾苍耳和小鬼钗去了。
三年不放黄豆 省下一头小牛
东山石坑里的草,三五天光景就被姥娘收拾干净了。姥娘要带我转移阵地,去离村三四里的南山顶去拾草。
去南山顶的路可不好走,全是羊肠小道。但爬到山顶就好了,放眼望去,脚下是一大块一大块平整的田地连在一起,有上百亩。这些地全靠天吃饭,山太高了,浇不上水。我们村里种的谷子、豇豆、绿豆、黄豆、黍子,基本都在南山顶。“这都是些好地呀!”姥娘自言自语:“要是能浇上水,能多打多少粮食啊!”我不懂什么旱田水田,也不关心多打粮食少打粮食,但去南山顶拾草,却是令我高兴的事。一来,南山顶因为山高路远,中午要在山上吃饭。姥娘会给我带一个自家腌得喷香流油的咸鸡蛋,咸菜疙瘩丝拌上葱丝,滴上酱油和香油,夹在切得薄薄的玉米饼子片片里,别提多香了!二来,南山顶上风景好啊!天也高,云也白,地也宽,太阳也明亮;站在南山顶上,能望见大海,望见大船,还能望见大大小小形态不同的岛呢!
南山顶上除了大片的田地外,还有一大片荒草滩,是南山周围几个村放羊的地场。荒草滩上有半人高的艾草、山麻;南山顶上有个小山包,上面长满了一大片洋槐树,石头砬子里长满了荆子。姥娘在荒草滩上拔艾草、山麻,我就在附近的地里疯跑,玩一会儿,回头看看姥娘在哪里,再接着疯跑。姥娘在小山包上刨荆子,荆子有一股淡淡的药香,我就在洋槐树林中乱窜。在一株大洋槐树下,我发现了一大堆枯树枝子。我赶紧抱了一堆,送到姥娘面前献宝。姥娘告诉我:“这是个喜鹊窝,被大风刮下来了。”我抬头望望洋槐树林,果然,落光了叶子的枝杈间有好几个喜鹊窝。跑了三四趟,我才把这些枯树枝子捡拾干净。姥娘高兴地说:“这些树枝子,能烧好几顿饭呢!”
干了一上午,天晌了,和姥娘找个背风向阳的草坡,美美地吃了带来的午饭。打开水壶,“咕咚咕咚”灌下去一肚子自家带的凉水,真舒坦。吃完午饭,姥娘继续拾草,我继续疯跑。跑累了,蹲在高高的地堰上,看大海,看海里的大船,看排成一排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长山岛。脑子里想:长山岛的后面是什么地方?我心里搁不住,就跑去找姥娘。“长山岛的后面,有个大城市,叫大连。你妈妈的大姑姑、你的大姑姥姥,就嫁在那个地方。”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疯跑去了。
小孩子腿快,眼也尖。在一块地里,我眼前一亮,突然发现地里有黄豆粒子。黄豆我认识,姥娘在打玉米面米汤时,经常会提前泡上一把黄豆放米汤里;过年时,姥娘用黄豆生豆芽,又鲜又香。我低下头,一粒、两粒、三粒……一会儿工夫,就捡了一大把。捧着这把黄豆,我大叫:“姥娘!”姥娘直起腰,向我张望。“豆,黄豆!”风一样跑到姥娘面前,一向伶牙俐齿的我激动得说话都不利索了。拽着姥娘来到了黄豆地。姥娘说:“这块地的黄豆收晚了,豆荚爆了不少,可惜了。”姥娘边说边弯腰捡了起来,我赶忙去把盛饭的粗布口袋拿过来。我们一老一少,齐头并进,这块黄豆地,竟然捡了半口袋黄豆。姥娘兴奋地说:“黄豆可是好东西,有脂力,能榨油,能打豆腐。过去过日子仔细的人家,打米汤都不放黄豆。三年不放黄豆,省下一头小牛。”我可闹不明白黄豆和小牛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玉米面米汤里的黄豆香香糯糯,嚼上一个,可过瘾了。
饥时甜如蜜 饱了蜜不甜
南山顶上的草也拾得差不多了,就要去更远的地方去拾草。这时候天更冷了,日头也更短了。赤山头是我们村、邹于村、林格庄村的界山,离我们村子七八里路,就连我这个小快腿都有点打怵,何况是年逾花甲的姥娘呢?
姥娘自有姥娘的办法,花了一毛钱,在供销社买了二十块青果糖作奖励。每天给我两块,我就乐颠颠跟随姥娘上路了。
赤山头草厚林密,在姥娘的眼中,就如金矿一般。姥娘一头扎进草丛中,手里的镰刀“唰唰唰”;姥娘用绳子绑上个“V”形的木杈,甩在枯树枝上,扽枯树枝,树林中不时传来“咔嚓、咔嚓”枯树枝落地的声音;姥娘用镢头刨枯树根,“吭哧、吭哧”镢头击打山土砂石的声音沉闷而厚重。姥娘太恋山了,浑然忘记了赤山头离家七八里路呢!树林子里暗下来了,我叫道:“姥娘,咱回吧?”姥娘就敷衍我:“割完这一片就走,这片大荆子,啧啧!”日头要落山了,我叫姥娘:“回吧?”姥娘就敷衍我:“拽下这几根大树枝子,咱就走哈!”起风了,凉飕飕,肚子也咕咕叫了。我又大叫姥娘:“回吧?”姥娘说:“再有个几十下,这个大树墩子就刨下来了,咱就回哈。”我都要被姥娘气哭了,恨不能自己走回家。真后悔不该接那两块青果糖。心里暗暗发誓:明天就是给我八块青果糖,我也不来了。
好容易刨下了大树根,姥娘撅着大装篓,顺着车道沟又划拉了一大篓子树叶子。我撇着个小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又气又饿又冷,还不敢发作,只能用不和姥娘说话表示无声的抗议。离村还有三四里地,我实在走不动了。只好委屈万分地带着哭腔叫声:“姥娘!”西天只剩下了或明或暗的几片霞。姥娘猜想我大约是饿得走不动了,从肩上卸下装篓,摸进了附近邹于村的一片地瓜地。三翻两弄,给我找到了四五根大拇指粗细一捺长短的小地瓜。在袄襟上擦了擦泥土,递给了我。我嚼着小地瓜,真甜!比青果糖还甜!姥娘问我:“地瓜甜不?”我说:“甜。”姥娘抿嘴笑道:“你这是饿急眼了,古人说‘饥时甜如蜜,饱了蜜不甜’。人饿急了,就会觉得什么都好吃。”
大雪封山,数九寒天。门外的雪半尺深了。姥娘家的照壁后,垛着一人高的劈开的木头棒子、树枝干柴;山墙外,垛着四五米见方、两个人高矮的大草垛,有小鬼钗、有苍耳、有荆子、有山麻、有艾子,还有好多我叫不出名的山草。
透过玻璃窗,望着窗外一高一矮两大垛柴禾山草,我一点也不觉得冷。因为有姥娘,再冷的冬天也不会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