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31日
魏青梅
人生何处是归途?此心安处是吾乡。
我的家乡欧家夼是罗山脚下一个近千户的山村,拥有“全国文明村”“全国小康示范村”“省级乡村旅游重点村”等多个闪亮称号。村子四面环山,风景优美,民风淳朴。久居的乡亲们似乎对此有着见惯不惊的淡然,而于我这种外嫁和外出工作的人而言,每一次回到家乡,都有一种归属感,眼里的一切都那么新奇美好与亲切。
近年因照顾父母常回老家居住的我,喜欢在清晨或黄昏,踏上宽阔平坦的环村路绕村一圈。四季美景养眼,脉脉乡情润心。我越来越觉得,出走半生,此心安处是吾乡。
村西有一段樱花路,春天,各种颜色的樱花相继盛开。某日,偶然发现一株罕见的绿樱花。赭石色花蕊,浅绿色花瓣,怎么看都似从旧时光里开出来的,附着一层陈年往事的朦胧与淡漠。再看看周围万紫千红的明丽,她的低调内敛倒成了一道特别风景。拍下来乐颠颠跑回家让母亲看,老人家自嘲地一笑:嗯,在拐弯那儿吧?去年和你爸见过,今年就走不过去喽。我的兴致倏然跌落,摔得粉碎,只因母亲再也走不到樱花树。后来花谢了,树叶一天天伸展,当它们长成一片绿荫时,我傻傻地在路边徘徊,却无论如何找不准哪一株是绿樱花了。就如我使出浑身解数,也无力把梦里的母亲拽回到现实。瞅着迎风招展的绿叶,我茫然而无助地泪流满面。此后,每次路过这里,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从樱花树上扫过。说不清,究竟是樱花树牵动着我对母亲的思念,还是我把思念系在了樱花树上。
夏日傍晚,微风拂过山岗,轻轻吹到山下的村庄。暑热被一声高过一声的蝉鸣引入树丛,一对双胞胎小姐妹跟随爷爷在路边白杨树下粘知了。听爷爷跟路过的熟人随口说盯得眼珠子疼,小姐妹嚷嚷着让他蹲下,边笑边对着一双老眼猛吹,直吹得爷爷泪眼婆娑,却是喜笑颜开。大人的幸福如绿叶般愈加繁茂,孩子的快乐则像蝉一样生了翅膀。未来的某一天,长大成人的小姐妹随便路过哪里的白杨,定会忆起美丽的家乡,和爷爷为她们捕蝉的这个盛夏。
夏天的村里也有万种风情。一个近千户的大村自然有许多生面孔,这不,迎面走来的女人我就不认得。一件宽松的桃红上衣,配一条红蓝相间的花裤子,大朵的花随着胖胖的身体左摇右摆。手中的蒲扇时而在颌下停几秒,时而若有所思地摇几下。看来她也是不认识我的,投来的目光略带审视,犹犹疑疑间,或已将我猜了千遍万遍。巷子口坐着几位面熟的老太太,瞅着越走越近的我,手中的扇子不知不觉就停了,遮了半张脸交头接耳。我虽不知如何称呼,既然面熟,理应打个招呼。许是笑容感染了她们,抑或从我的眉眼间拼出了我父母的影子,她们满脸菊花绽放,露出齐整整的假牙。热络地聊几句家常,语调软软,乡音暖暖。不禁怅然,从何年何月开始,我已成为乡邻眼里熟悉的陌生人?行走在生养我的土地上,一路捡拾起曾经丢失的记忆,穿成一串风铃随夏日清风旋转。
村东商业街最喜盛夏黄昏,饭店门前,黑压压一群吃客遮住了白色桌椅。霓虹灯天不黑就伴着音响闪烁,一位膘肥体壮的男子正声嘶力竭地吼着一首摇滚歌曲,半个村子都兴奋得想一起跳舞。烤肉烤鱼滋滋冒着油,香味儿纠缠着弥漫升腾。夏天若是连续剧,啤酒加烧烤是毋庸置疑的主角,吃客们再折腾也只能算群演。
村口公园里,广场舞的旋律绕过亭榭长廊,穿过树影花丛,在暮色四合的上空盘旋又盘旋。透过假山石的空隙细端详,那舞姿竟不比城里的差,只是队伍没那么庞大。呵,领舞的竟是很熟悉的一个邻居,那曼妙的身姿、轻盈的舞步令我目瞪口呆。在我的印象中,她可是庄稼地里一把好手,每次见到的她都是手拿肩扛走路带风,不是要去责任田就是从责任田回来的路上。
再热闹的夏天也会转瞬即逝。夏去秋来,丰收的粮食堆了半条路,黄灿灿的玉米铺出了金光大道般的辉煌。摘花生的婶子大娘头戴遮阳帽、身着花罩衫,远远地就招呼我吃花生。丰收的喜悦是藏不住的,她们脸上的皱纹里都写满了幸福。看着忙碌的乡邻,觉得自己悠闲得都有罪恶感了,脸一阵阵发烫。
秋到深处始见霜,一落霜茬儿,樱花的叶子就羞答答红了。到底谁是谁的小冤家,相见欢之后,紧接着就要面对凋零。还未来得及倚着晚霞赏红叶,一夜北风呼啸,翌日就是落霞满地了。捡拾一片叶子,抚摸细细的脉络,每一节就是一行诗文,那是叶子写给秋霜的情诗。
一场疾风骤雨,树上的叶子彻底被扫落。路两边灰白色的树木,在初冬的晨曦里站出了仪仗队的姿势。寂静的街道格外冷清,踏着落叶,如踩着秋的尾巴迈入冬的门槛。
枯黄的落叶在风里翻卷,像飞飞停停的鸟儿。那些被雨水粘住脚的叶子,想借着风的力量拼命挣脱泥淖的纠缠,终是力不从心,挣扎着跌进水里。脚下有翻飞的落叶缠住鞋子,湿漉漉的,像一团思绪。用另一只脚将它拨落,一低头竟发现路面上有叶子的烙痕,然后是一片两片三片……很显然,是修路时恰好飘落的树叶,随混凝土凝固成了永久印记,那清晰的叶脉比镌刻的更形象。相较于其它零落成泥碾作尘的落叶,这几片聪明地选择了一种让自己永恒的方法。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连叶子都知道来人间一趟不易,瞅准时机来一个叶落有痕。我呢?又该用何种方式证明自己来过?
“唰唰唰……”远处传来清洁工清扫落叶的声音。这是叶子在人间最后的停留了,极具仪式感地从街道滑过,不留痕迹。如曾经从这里走过的某些人,永不归来。去年暮春,我正是踏着这条路送完母亲最后一程。我们兄妹四人的成长,耗尽了母亲的青春与健康,耗尽了她的最后一滴水分。母亲像一枚干枯的叶子,从我们的生命中猝然抽离,连个招呼都不打,纵身投入到群山的怀抱。总感觉母亲并未走远,只是换一个地方隐居。抬眼凝视那片青山,就能隐约看见母亲的笑颜,她在茂密的松林深处对我微笑。
阳光还那么明媚,零零散散的雪花却袅袅婷婷自天外飞来。尚未做好迎接寒冷的准备,冬就急匆匆地来了。滑雪的快乐如昨,转眼却已是旧日狂欢。那是上一个冬季,整个村子都在雪后安静地午睡,被车子碾压过的路面镜子般雪亮。双脚踩着家乡的雪,感觉浮躁的心瞬间有了安放之处,郁积在胸口不可名状的浊气被白雪涤荡得干干净净。压抑多日的我忽然特想撒撒野,与门前正在堆雪人的两个孩子一拍即合,三人气喘吁吁奔向环村路坡顶,然后张开双臂,速滑而下。那感觉,倍儿爽。摔倒是难免的,撕下平日伪装的斯文,同孩子们一起放肆大笑,眼角的皱纹都被冰雪熨平了。孩子们的身影跟童年的我一次次重叠,而我,思绪在时光隧道里来回穿梭。穿越千遍万遍,也离不开我的家乡。
雪花袅娜而落,渐渐覆盖大地,乡村正式开启冬的模式。回首望,路绵延,爱绵延。两串脚印像两行长长的文字,那是我写给家乡的赞美诗,是积攒了半生的爱,是浓得化不开的脉脉乡情,是我走了几十年,总也走不出的对家乡的无限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