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解的老祖母

2025年01月21日

张广育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洒上所城西门里大街,临街的北窗外即响起西门外炸品店老板娘歌唱般的叫卖声。她臂弯上悬着的大竹篮里装满了刚出锅的麻烫(即油条)、麻花、炸糕、炸鬼等各色炸品。她高亢的歌声经过石板路面和两侧石墙的震荡共鸣,带着绵长的余音穿窗入室,其诱惑力是任何一个六七岁幼童都难以抵挡的。如果哪天运气好,当家的祖母高兴,会主动掏出几枚大铜板给我,并仔细交代买什么、买多少。采购回来,再由她等额分配。但我是例外,因为我是长孙。

祖母那时五十几岁,虽然瘦弱矮小,却很白净,且有一双大眼睛,年轻时曾在黄务镇上风光一时,当然有其迷人之处。

她当家奉行“有所为有所不为”原则,把十几口的大家庭管得井井有条,效率挺高,但却谈不上公平。

她偏爱我小叔。小叔那时不到三十岁,瘦小、白净,长相颇像其母。他有严重胃病,食不定时,每餐都由祖母亲自调理。有时中午祖母会让我到城里十字街口,为小叔买万香斋的烧肉或海鲜片儿汤。那地方是城里两条主干道交会之处,中午时分,卖时鲜的小贩先后汇聚过来,此处就成了小市场。奇怪的是,每次我按照祖母的指令跑到那里,总会和预期的小贩前后脚差不了三两分钟。老太太拿捏得这么准,令我深感诧异。

小叔很挑剔,祖母尽管精心准备,有时仍不免遭他白眼。这时祖母也会以同样眼色回他,并甩上一句:惯得你不像样!话是这么说,惯当然还是照样惯。

小叔的长处是善于交际,在外边人缘好。1946年春,在张家祠堂举行投豆选举,很隆重。小叔得票第二,当选所城街道“副村长”。选举前,候选人做自我介绍,他刚站起来,选民们就一迭声地喊:“小老头!小老头!”“大家都认识,快坐下吧!”祖母领着我在场,她掩饰不住心里的美,却嘟囔说:“穷骨头!”小叔就职后,在南门外创建了所城供销合作社,且经营得有声有色,入股的居民既优价又分红。那时候,他的健康大有起色,而祖母走路似乎也变得轻快了。

祖母的另一关注点是她的外甥,即她姐的大儿,我们叫他“道子叔”。当时道子叔三十几岁,高大健壮,风流倜傥,家在十几里外的傅家,只身在烟台混个闲散差事。平日闲来无事,他经常溜到我家。东院五间房,是我家客屋和祖父母住室。他一到,祖母就把钥匙交给他,整个东院就成了他的天地。有时候他走后,我进去看看,卧室里满是烟味,地上有长长短短的烟蒂,炕上有大书《东周列国志》,有杂书《七侠五义》《啼笑因缘》等等。再后来我发现,小柜里藏着许多花花绿绿的传单,是南边百里外根据地的木刻版,宣传抗日。这些知识当然是我后来才懂的。

道子叔总是独自一人待在小院里,有时几个钟头不露面。祖母从不过问。看来祖母对他的作为全都知情,而祖父对祖母一向言听计从,当然也是知情人。

儿时懵懂无知,不懂其中有何隐情。成年以后想起这些事,我觉得祖母真是太匪夷所思了。她这么做是出于怎样的心理,我至今也找不到答案。当年十字街口有一段时间天天晚上说大鼓书,连本的《隋唐演义》,我是场场不落。回家学给祖母听,她说,小时候在黄务老家她早就听过。秦琼卖马、罗成破阵,她全都知道。我想,可能她早年内心就有如此这般的英雄情节,道子叔在她看来也许就像个英雄,尽管骨子里他就是个浪荡公子,烟柳巷、大烟馆,无处不去。但我这样的猜想可能太主观,在祖母心里,也许就是亲情。

道子叔是戏院电影院的常客。每当他上了戏瘾,就会派我到十字街口去看广告。十字街口兼做信息中心,道北东墙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旗袍美女商品广告,更多的则是戏院电影院广告。把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戏名、影片名记住,并加以转述,诚非易事。我得到的回报是,道子叔哪天高兴,会带我一起去赶晚场,散场后可能还有夜宵伺候。我明白,那些都是沾了老太太的光,所以对祖母又崇敬又感激。

祖母当家多年,老少咸服其威,上自六十多岁的东屋大婆(祖母的长嫂),下至我们众姐弟,大家从无抱怨。爷爷去世后,全家靠乡下的二十亩地维生。初期,小脚的祖母曾多次率领全家妇孺爬越陡峭的世回尧口子,到傅家和世回尧去。母亲和婶子带我们下地,老太太独自在租借的茅草屋里烧大锅做饭。晚饭时,全家老少围坐柴门小院里,就着暗淡的豆油灯,呼啦啦吞食菜豆片片。夜晚,七八口人茅草铺地,和衣而眠。后来我看博物馆里的岳石文化模型展览,觉得自己很幸运,当年曾有过类似母系大家族的初民生活体验。

我相信祖母曾经很幸福,我见过她和祖父超越时代秀恩爱。当年她常犯腹痛,祖父一见,就扶她上炕平躺。祖父侧身坐在炕头,一边从上到下为她揉肚子,一边轻声细语地说话。这般情景,我母亲和婶子也都见过,老两口从不避讳。1944年春祖父病倒,到秋天病逝,半年时间,祖母寸步不离服侍,儿女们谁都插不上手。祖父入殓前,她伏在灵床上号啕大哭,连呼“天老爷,天老爷!”以至嘶哑了嗓子,然后一度失去知觉。

1966年,“文革”初始,祖母被点名批判辱骂,回了家,她一把无名火,烧尽了所有与祖父有关的物件,包括祖父手书的“积善堂”和“朱子治家格言”挂匾、字画、照片,其中有祖父抱着我的过百岁照。当年初秋,我由部队回家度假,曾问祖母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这么做。她先是顾左右而言他,但是我紧追不舍。无奈何,她回答:“我不知道,想不起来。”这也叫回答?我动了真气,没轻没重地说了她几句。她蜷坐在炕角,不声不响地揉自己的膝盖。我辞行的那天,她执意送我到大门口,我拉拉她的手跟她告别,她仰头看我,眼角有泪。我觉得忽然懂得了她的悲伤,我为自己的过错感到悔恨。

现在想来,其实她的悲伤我并不真懂,而且她内心种种复杂的活动我也一概不懂!这些未知久久地萦回于心间,令我如今的思念越加幽深而长远。

愿她的魂灵在天国里与唯一懂她爱她的人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