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树

2025年02月07日

牟民

认识树,懂得树,竟然不是在绿叶浓密之时。

数九寒天,到乡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村庄,而是漫山遍野的苹果树,村子四周密密麻麻挺拔的杨柳、槐树,以及村里随处可见的高大的楸树。没了叶子的陪护,树赤裸裸站立着。每逢冬阳天,无风打扰,阳光齐刷刷地洒在树丛里,树格外清晰,水洗般地透明,把阳光搂在怀里。此刻的树是温柔、可亲的,摸一把,浑身热乎乎。

最好的景色是在暮色中,明月高照,树沐浴在光影里,仿佛被水清洗过一样。高大的树向你招手,一种特别安全的情感油然而生。矮小的树如朋友,钻高儿的树想与你牵手,没了春夏的幽深与神秘,只有一窥到底的袒露,我兴致勃勃地绕着它们行走。它们无所掩藏,氤氲一片祥和,似交往多年的朋友,令你不愿离去。

不远处,野兔穿行在铺满树叶的乡间小路上,见有人来它也不惊慌,有树的遮挡和保护,它们安心地寻找食物。偶尔蹲下,红眼睛不时瞄一眼便躲在树后。北风怀揣利刃,总能一往无前,可遇到瘦身的树,只能绕圈,低头,啃一番树皮,奈何不得肉骨,呜咽而去。再大的风,被空白洗掉,往日摔打叶子的傲慢声,只能打在无字的叶片上。树高挺着,将目光刺向天空,不理睬风;风知道,有阻拦才能显出“孤”的强大,有遮挡方能显出“吾”的厉害。冬天的树如乒乓高手,握有削风的高超技艺。前视,那棵苗条的柳,似曾经的她在等待。经世繁华,此刻一身轻松,站看云卷云舒,抛却沧桑,只观目下,仿佛一切都在它喜悦的神态中。观树,得树之真诚,树之坦然。

冬日的树,仿佛在比赛谁最高。不是说“高处不胜寒吗”?树没有这一说,高处先听风,先与云握手,先品雨的咸淡,跟雪花亲吻。那最美最大的雪花,走累了,会先投到高处。高,可以跟苍鹰比飞,能看到高山和高山外的大海。这叫站得高、看得远。白杨高了,槐树不服气。柳树呢,不再展示柔顺,也赶快抬起头,挺起胸。村里十几棵楸树,没与杨柳排成行。它们站在农户门前,四五十年了,有两三搂粗,它跟杨树一样,没旁枝,长出的枝条,峭楞楞地指向天,像一把把宝剑似的,挂在腰间,随时出鞘。每每看到楸树,担心它那么刚直,高处风必摧之,可楸树,从不见干裂枝条会在突袭的狂风中折断落地,更不要说新生枝条。

喜鹊也许是敬仰楸树的刚气、勇气、大气,常把窝垒于半空,它看中楸树巍然,能给它安全。往来飞行的喜鹊、乌鸦,耳濡目染了楸树的刚性,也常亮出苍鹰的飞行姿态。与楸树相似的刺槐,也有刚直的特质,只是它的刺儿多,不招人待见。这些年地头沟壑长出的刺槐,渐渐被果农砍掉。它木质坚硬而柔韧,是做镢头垫板的上佳材料。随着手工具的消失,刺槐自然不再受重视。

万物冬眠,树看似也眠,其实,它在新生。走近树,你轻刮苹果树枝条,自会露出绿黄色的嫩皮。枝条上鼓出的嫩芽,已经比入冬时大了一圈。苹果树比不得杨柳高大,却在地面组成一道防护网,风从高处掠过,不见收获,在低处扫荡,也会空手而去。

村子里的房屋前后,大都有杨树、家槐、银杏树,也有不少玉兰。偶有农户在门前栽种塔松,农村人不喜欢塔松、扁松,因为不能做盖房子打家具的材料。走过街道,树不断招手。原来掩映在树与树之间的矮房子,也被树拉出来。有多年不见主人的房屋,院子里竟然也长了树,枝繁叶茂,自然把房屋掩在身后。

北街郎姓家族,一溜五家,都跟着儿孙去了城里。中间两家篱笆塌陷,蹿出了两棵柳,这柳不似河岸柳,柳枝上翘,它怕占了房屋的空间,或者,着急地钻高向人呼喊,它不愿在这儿呢。

喜欢在晴天丽日里,走出村子,看树去。

走几步,有树在左右,心里熨帖。喜欢隐喻,每见到一棵树,想象它像什么。无论怎么想,它们最似站着的人,好像旧年村里的男女老少,眼前浮现消失的亲人朋友,走着,我高擎双臂,想扑向某棵树,或者站立,我成为某棵树。

前方,父亲生前在南山北坡种的百棵白杨,发出呼喊:看看我们吧!恍惚中,我见父亲在白杨树里行走。他一会儿站下,抚摸杨树,一会儿做出搂抱状。忽然伫立一棵树下,仰望天空。

再仔细寻去,父亲隐在树林里,我走近去,不知父亲站在哪棵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