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平

过年的种种热闹，每每将我的记忆拉回到半个世纪前。那时，一个农户年底分红大多只有几十元。钱虽不多，但家中节俭的女主人总能精打细算，操办出一个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年来。厢房里锁着的鱼肉、菜蔬，崭新的衣裳、鞋袜，喜庆的春联、灶王老爷像，还有糖果、大枣、蜡烛、香火、小鞭以及“大前门”牌香烟，仅仅隔着门缝看上一眼，那温馨的年味便扑面而来。

要说把年味烘托得最为热烈的，当属那些无忧无虑的孩子。寒假里，孩子们大多能得到一挂小鞭，这可成了他们的宝贝，通常会偷偷地藏在炕头苇席下面烘着。即便在街头玩耍，也会一次又一次地跑回家偷偷查看。看着看着，实在忍不住，索性拆下几枚，揣进兜里，跑出去在小伙伴面前炫耀。比一比谁的小鞭响，你放一枚，我放一枚，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便响彻在村庄的上空。每到此时，村人们都会呵呵一笑：“嗯，有年味了。”

春节的时候，从外地回来过年的青年们，是一些闲不住的主。一伙儿活力四射的青年，仅凭一个篮球，瞬间就能组建起攻守有序的球队。你来我往的激烈比赛，吸引着熙熙攘攘的看客，成为村与村间重要的联谊纽带。球员们挥洒汗水，在赛场上奔跑、跳跃、投篮，每一次进攻与防守，都碰撞出激情火花。年还未到，球场上已高潮迭起，欢呼声、喝彩声，为冬日的乡村注入蓬勃生机。

排大戏，是村庄的灵魂所在，是春节不可或缺的文化展示。腊月，夜幕降临，俱乐部的汽灯亮起，在团支部带领下，里面鼓乐喧天。青年男女们义务排练，不计报酬，全身心投入“唱念做打”。他们从傍晚排练至深夜，窗外寒星点点，屋内热情似火。只为在过年时给乡亲们献上精彩的娱乐大餐，传承乡村文化，让春节年味更浓。

腊月初八，家家户户都喝腊八粥、泡腊八蒜、憋辣菜，还会把屋里的灰尘打扫得干干净净，寓意除旧迎新。那时，常有童谣在孩子们口中传唱：“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此后，做豆腐、宰鸡鸭，一天天地把年拉近。

腊月是杀年猪的时候。平日里，大家都很少吃肉。但在这一天，人们纷纷聚集在猪圈旁，等待着年猪出栏。当肥硕的年猪被几个壮劳力从猪圈里拉出来时，孩子们兴奋地围在一旁。大人们则一边指挥着，一边笑着谈论今年的年猪长得多壮实。人们排着队，喜气洋洋地割上一块肉。虽然不能当场吃到嘴里，但只要拿手掂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就让人满心欢喜。这块肉不仅是食物，更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期盼，是对一年辛勤劳作的犒赏。大家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互相攀比着谁割的肉更肥、更好，仿佛手中的肉就是这一年最大的收获。

在村子的另一头，烈军属和退伍老兵的家里更是热闹非凡。村干部们会将一套套猪下水送到他们家中，这是村里的一份心意，也是对他们的敬重和关爱。这些猪下水在平常可是难得一见的美味，做饭的主妇们如获至宝，她们会精心将猪下水清洗干净，用各种调料腌制、炖煮，做成一道道美味的菜肴。这些菜肴不仅是年夜饭桌上的重头戏，更是招待客人的拿手好菜。当亲朋好友来访时，端上一盘色香味俱佳的猪肝、猪肚、猪大肠，总能赢得客人们的称赞和羡慕，让女人们的脸上充满了自豪和喜悦。

小年这天，女主人会揭下贴了一年的灶王爷像，燃烧后送灶王爷上天，口中默念：“灶王爷，上天言好话，下界保平安。”然后再贴上新的，摆上供品，放一碟糖瓜，意思是粘住灶王爷的嘴，让他上天汇报工作时嘴甜些，多说好话。

自腊月二十四开始，家家户户便忙碌起来，蒸大枣饽饽、蒸莲子、蒸包子、蒸糕，酥鱼酥肉，烀猪头。特别是要用白菜、豆腐、粉条和猪肉一起熬上一大盆“隔年菜”，一直要等到过了年以后才吃完，寓意“隔年财”。

除夕的早晨，人们会去赶一个“半半集”，填补春节用品的短缺。赶集回来，妇女们便开始操持中午的宴席，男人们则去贴春联、福字。届时，村里会组织青年敲锣打鼓地为烈属、军属、转业复员军人家贴春联。

中午吃饭前，女主人会以最为虔诚、恭敬的心态，从锅里先盛出冒尖的两大碗米饭，插上新筷子，摆放在窗台上，上供给天老爷。然后，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坐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

午饭过后，几乎家家户户同时传来剁菜剁肉的案板响声，人们开始包饺子。精致的小饺子在盖帘上摆成圆圆的圈。傍晚，男人们前往村外，朝着墓地方向，烧上两刀纸钱，放一挂小鞭，跪请已经故去的祖先神灵回家过年，此谓“请神”。回家后，要把一根木棍放在门口，挡住孤魂野鬼。请神以后，供桌上摆放祭品，燃香、点蜡。任何人都不能说不吉利的话语，否则会受到责罚。

热气腾腾的大锅下饺子时，主妇会故意捅破几个饺子，同时说着：“又挣了。”吃蒜要说吃“义和菜”。盛出来的第一碗饺子要先敬天地老爷，接着再敬灶王爷、敬祖先。饺子里通常包有十个硬币和十个大枣，谁吃到钱，就意味着来年发财；吃到大枣，则意味着来年生活甜蜜。也有人会把煮饺子的水舀上一瓢，泼在院子里，爷爷搬出一张椅子放倒在水上，待到结冰后，吩咐小孙子：“去，把咱家的椅子扶起来！”小孙子便会蹦蹦跳跳地跑出去，“嘿”地一声把椅子扶起来，然后兴冲冲地对爷爷说：“爷爷，我把咱们家的椅子（胶东方言音同‘日子’）扶起来了！”这便是“讨口气”，这时，爷爷一定会咧开豁牙的嘴，笑呵呵地奖赏小孙子，一家人其乐融融。

晚上守岁，人们可以彻夜不眠，玩乐达旦。平常连油灯都舍不得点，此晚却是烛光明亮。旧时有些人家还会聚一个小小的赌局，赌局中，长辈大多会故意输钱给子女，名曰“发施舍”。半夜子时，老人们开始“发纸”，虔诚祷告后，鸣放鞭炮，燃烧纸钱，把来年的愿望上达天庭。神仙是否收到虽不可知，但人们却十分快乐。大人们放飞着愿望，孩子们则兴高采烈地放鞭炮。

五更时分，家人换上新衣、新鞋。晚辈给长辈拜年，长辈给晚辈发放压岁钱。女孩子对着红烛明镜，兴高采烈地扎起艳艳的红头绳；男孩子则忙不迭地把蜡烛插进小灯笼，急着出去拜年。大人们赶忙把糖果盛在碟子里，再把香烟拆开，齐齐摆在碟子里，等着晚辈来拜年。浓浓的年味，就这般深深地烙印在我记忆深处，成为生命中最温暖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