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发利

画河在蓬莱古城流了千百年。

每日里，她从岸边人家的门前流过，从氤氲街巷的南北流过，从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中流过。我相信，她也一直在所有古城人心中流过，涟漪荡漾，波光闪烁。无论身处故乡、他乡，无论先人、今人还是后人，喧哗水声是歌谣哼唱，蜿蜒雕栏是丹青写意，拂动岸柳是梦里载不动的许多愁。

看着画河流水，我时常走神，恍惚间竟忘了她源自城外山上，觉得它是从久远的历史深处涌来。粼粼水面，晃动着沧桑发黄的百姓家谱、青砖黑瓦的祖上故居、闪耀时空的历史传奇。

古城的历史底蕴、文化根脉，全因这一河流水的浸染、滋润，灵动有韵，生机勃勃，厚重又青春。

一

多年以来，我已记不清多少次缘画河岸边而行，我熟悉她每一寸肌理，每一支脉络；我时而仔细端详她的细微之处，时而思绪神游，沉于形而上的玄想中。

画河是从“上水门”进入古城的。“上水门”，是古城为了接纳画河，特意在南城墙开辟的城门，这是对画河入城虔诚而庄重的礼仪，一丝不苟。

看重一条河，是天下名城的必有风范。蓬莱古城，大名“登州”，唐至清朝一千二百多年，乃州府所在地，胶东半岛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曾管辖胶东九县一州。

在明朝泰昌版《登州府志》刊载的登州府城图，和清道光版《蓬莱县志》刊载的蓬莱县城图上，我看到了古城的赫然庄重、繁华气度，我更看到画河与她的支流密汾河穿城而过，如玉带飘飘，令古城平添神采奕奕，风华冉冉。

蓬莱古城，在历史的风烟中走得步履坚定、从容沉稳，终在中华海疆的要津之地、胶东半岛最北端的黄渤海交汇之处，锻造成一座坚实的城邑，通航可达海外，开辟海上丝绸之路；武备可保家国，构筑海防铜墙铁壁。

这一路，走了两千多年。

她肇于公元前133年汉武帝于此望海探寻海上仙山“蓬莱、瀛洲、方丈”，而筑城名蓬莱。从唐贞观年间的蓬莱镇，到神龙年间的蓬莱县，并一跃而成登州治所，登州港成为中国古代四大古港之一、北方地区的航海枢纽和国际航运中心，也成为东方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

因于海防的重要地位，再到明洪武九年升为登州府，并设军事机构登州卫，以“东扼岛夷，北控辽左，南通吴会，西翼燕云，艘运之所达，可以济咽喉；备倭之所据，可以崇保障”的要塞之地，辖七个千户所，屯田千余公顷，常备京操军、捕倭军、守城军、种屯军、守墩军，发挥“南北关钥”之作用。

旧志记载，历经明清多次扩建、重修，登州府城长约十一里，城墙高三丈五尺，厚二丈。四座城门——东为春生门、南为朝天门、西为迎恩门、北为镇海门，城门楼威严矗立，按京城楼、台、殿、阁四种形式建造，皆为高规格的三重檐式。府城从军事防御功能上看可谓固若金汤，城门有瓮城，瓮城有堂庙，还有三个角楼、二十八座敌台。城外西侧有一高隆山丘名为紫荆山，清代在山顶修筑起围墙和海防炮台，对古城进行守护防御。

古城内，体现着登州府、蓬莱县、登州卫的政治、经济、军事中心于一身的显要地位。府衙、县衙、卫署、海运道、军器局、按察司、布政司、税课司等行政军事机构井然有序，府学、县学、小学、书院、考院、医学等教育机构错落有致，普照寺、城隍庙、土地庙、三官庙、张仙庙、黄公祠、观音堂、龙王庙、三贤祠、大忠祠、开元寺、万寿宫等庙宇及牌坊星罗棋布，号称七十二庙宇、五十五牌坊。儒释道和圣贤乡贤被虔诚供奉，中轴线上，鼓楼、钟楼对称分布，画桥、密水桥遥遥相望。

二

画河就是在这样一座庄重古城内鲜活地流淌穿过，让古城威严中有了亲切和气、生动活泼；高大中有了市井百态、人间烟火。

我想起了《清明上河图》里汴河两岸，想起秦淮河里的桨声灯影，那么，请允许我再臆想一下吧，古城内画河两岸，日升日落，暮鼓晨钟，殿堂屋宇成排而立、店铺字号比肩而邻；官人公子、小贩走卒，行人如织；酒茶宴饮、生活百货、古玩字画、休闲娱乐、望闻问诊，一派繁华热闹……

画河，滋养了古城百姓世间生活，滋养了古城气质灵魂。

画河进入上水门，上水门今天依旧保持完好，在远处高楼的掩映中，如一位灰衣白须的历史老人安详静卧。这是一座三孔式城墙水门，每孔门洞都建有三角形分水石，画河的水顺从地从她身下流过。此时，她或许已语重心长地告诉了这流水，进入古城，就要从天然之水、山野之水，变成与古城厚重内涵相得益彰的精神之水、文化之水，要载着“上善若水”“至柔至坚”“水利万物而不争”“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等等水之道，实现与古城意蕴万般契合。

上水门经历过日积月累的自然侵蚀，经历过天灾人祸的磨难，战火没有焚毁她，洪水没有冲垮她，大拆没有推倒她。登上城墙，感受她的宽广、厚重、坚实，相信她会在历史的风浪中一直坚强屹立。

离开上水门，画河水向前流淌，流到了戚继光故里门前。明朝民族英雄戚继光就是在画河西岸度过青少年时期，并走出蓬莱，南方抗倭，北方戍边，戎马倥偬四十年。

乡贤册中，戚继光，是蓬莱古城的历史骄傲；杨柳岸上，戚氏牌坊，是蓬莱古城的精神地标。戚继光故居原本很寒伧，只有令人心酸的区区几间窄屋而已。出身将门世家、统帅千军万马、立下赫赫战功的戚继光，晚年回到蓬莱，在贫困交加中病逝，遗留之物唯有几千册书籍。

但是，建于明嘉靖年间的戚氏牌坊却在画河岸边巍然高大挺立，精雕细琢，繁工湛艺，重礼厚仪。东西两座，一曰“母子节孝坊”，一曰“父子总督坊”。“母子节孝”是朝廷为表彰戚继光祖母和父亲的母子气节大义而建；“父子总督”是表彰戚继光和父亲的卓然功勋而建。

今天的戚继光故里，规制浩大讲究，那是后人充满敬意地为戚继光营造的理想府邸，但他已不能重归故里酝酿报国之志、卫国大计，人们只能徜徉其中，纪念他、感受他，继承他的精神文化遗产。

牌坊有四百五十多岁了，画河流水每日而过，温柔问候、致意和陪伴牌坊，而流水和牌坊，共同纪念的是戚继光和他的先祖铭记史册的家国情、民族义。牌坊下、河岸边，百姓生活祥和安静，有人在遛弯，有人在跳广场舞，有人带着娃，有人遛着宠物狗，还有人买菜刚回来，邻里邻居，知根知底，打着招呼，说着天气、养生和一日三餐的话题，年年月月为伴。他们觉得，有戚继光精神的照耀，这里必是平安幸福的宝地。

三

有河必有桥，画河之上有画桥。画桥修建于明永乐年间，居于古城东西轴线的中心，东西城门、府县衙、卫署、钟鼓楼、普照寺一字排开，画桥、密水桥间于其中，形成古城的筋骨脊梁。六百多年时光，她依然坚固安稳。流年时光，风又飘飘，雨又潇潇，桥上人匆匆，桥下水淙淙，画桥于岁月沧桑中无言诉说古城今昔。

画桥承载古城人的生活。画桥周围有万寿、戚继光故里、西关三个历史文化古街区，分布于画河两岸。这些古街区，从明清时期一路走到当下，依旧保持胶东民居原汁原味的历史风貌。乡贤名人的深宅大院，普通人家的连脊瓦房，黑褐色火山岩打磨的石制院墙、雕镂彩绘的庄重门楼、参天的百年古树、石磨盘铺就的街巷小路，行走其间，古街外城市大马路上的喧嚣隐约而遥远，只有踩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一声接着一声在四周回响，墙头上蹿出一根狗尾草迎风摇曳，满墙的爬藤还在不露声色地爬着，一切仿佛处在倒流的历史过往中。古街被打上了门牌编号，严格保护，惜旧护旧、修旧如旧。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进入古街区，时光却安然、静谧、缓缓，每一处角落都被历史打磨得温润平和。

画河继续流淌，她要邂逅古城现代以来灼灼的文化光华。

她先是流经东岸的杨朔广场。广场面积不大，是在密集的城区中挤出地方，为百姓在河边修建的休闲休憩之所。她因大作家杨朔而得名。杨朔广场旁有一条杨朔路，杨朔就在这里出生、长大，然后走出古城，开始了他波澜壮阔的革命建设、文艺创作一生。

在古城人心中，杨朔与曾来登州为官五日的苏轼齐名，二人共同歌颂了蓬莱的海市奇观。在海边建起的海市公园内，苏轼的塑像旁立有巨型碑石，一面刻有苏轼的《海市诗》；一面刻有杨朔的头像和他的散文名篇《海市》。这是古城人骄傲无比的文化瑰宝。

杨朔是古城石岛村人，相邻的水城村也出了一位文化名人杨振声。他少年时期每日沿画河走在读书路上，1915年考入北京大学国文系，后又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哈佛大学攻读教育和心理学。1930年他任国立青岛大学校长，广罗了闻一多、梁实秋、沈从文、老舍、洪深等大批国内著名学者，使该校成为当时国内文化科学的一处高地。他被梁实秋评价为“温文尔雅”，文学作品受到鲁迅先生赞誉。杨振声有着浓浓的家乡情感，经常回忆起家乡生活的点滴时光，他的作品里也四处闪现着家乡的影子。杨振声的两个儿子杨文衡、杨起也都是出生在古城，分别成长为中国著名的农学家和地质学家，被故乡人们尊称为“杨氏三杰”。

流过杨朔广场，画河又流经慕湘藏书馆，这是慕湘将军把一生藏书捐献给政府而建的公共藏书馆。将军1916年出生于蓬莱古城，少年时代即投身革命事业，为新中国成立和建设立下卓著功勋。

四

画河沿藏书馆古朴的园林式围墙继续向北流，来到了君子洲畔。附近一泉水四季流动，声如金沙作响，取名“金沙泉”，清代以此建起人工水景——君子洲。莲叶无穷碧，荷花别样红，蜻蜓立上头，亭台轩榭，小桥回廊。两处匾额——“咫尺蓬莱”“顾瞻君子”，道不尽的无限意境；两处书院——莲洲书院、瀛洲书院，“风声雨声读书声，家事国事天下事”，依旧响彻在耳。

画河从蓬莱古城西北角的下水门流出了城墙外，又成为古登州军事城堡“水城”的护城河。今天的古城和水城早已融为城市一体。

水城是在宋朝的军事海防设施“刀鱼寨”的基础上，经明洪武、万历年间的数次重修而成，建有小海、码头、城垣、敌台、炮台、空心台、平浪台、防浪堤等设施，城有南门“振扬门”、北门“水门”。

沧桑的水城，集神仙文化发祥地、对外交流桥头堡、军事要塞的历史渊源于一身。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是君王们前来寻觅海上仙山“蓬莱、瀛洲、方丈”、探求长生不老仙丹妙药之地，也是“海王之国”齐国的出海口，隋唐时期所建的登州港达到鼎盛，成为中国四大古港之一，并承担海上对外用兵的军事运输任务和抵御外敌的军事要塞功能。水城还与相邻的另一处古军事设施“沙城”遥相呼应，建起海防的坚固防线。

在水城的城墙外，画河绕水城半周，穿过一座迎仙桥。迎仙桥连接古城与水城，史志记载，迎仙桥建自宋朝，到光绪年间，已破败不堪。时任登州知府、蓬莱知县等官员带头捐款，四处筹资，重修迎仙桥。蓬莱自古是神仙流连、八仙过海之所，迎仙桥，迎的是各路神仙，盼的是神仙保佑古城、保佑万民。神仙都是百姓造的，是百姓的代言人。

画河终于在水城和沙城之间入海了，这是她的最终归宿。进入大海，画河依旧不会离去，必幻化成浪花时刻都在亲吻古城大地。

画河，就这样在古城流啊流，流过了历史，流向了未来。她终成一位令后人敬仰的长者，一位古城最权威的见证者。每一块岸石、每一粒流沙，都镌刻着古城的风云变幻。试想，古城人的祖上，有谁是画河没有见过的？又有谁，不是画河的子孙后世？很多人，可能没见过自己的家谱，可能不知道自己爷爷以上的祖辈叫啥名字，可是，画河都见过和知道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