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基强

一

1983年11月8日晨七时，天刚蒙蒙亮。

一发绿色信号弹从柳树泉机场塔台方向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曲线后又消失于朦胧的熹微中。

此时，耳机中传来大胡子教员刘桂清沉稳的声音：“62，点火！”

“62明白！”话到手到，我按下点火开关，初教六飞机的桨叶便“噗噗噗”地旋转起来。

“62，一切按地面准备程序操作，我只给你压舱。”大胡子教员慢条斯理的声音让我感到温暖，这种放手，分明透露出一种无言的信任。

看到右侧飞机滑出，右转前行100米左右，我按下无线电按钮向塔台飞行指挥员请示道：“01，62请示滑出！”

“62，可以滑出！”听到命令，松刹车加油门，缓慢滑出，接近滑行道中线时，减油门、蹬右舵、轻点刹车，我操控着飞机恰好对正滑行道的中线。

“嗯！不错！”大胡子教员不失时机地鼓励了一句。

飞机滑到起飞线停住。

启明星在正前方深蓝色的天空中闪烁着清澈的光辉。尽管天色未明，但冷冽的空气透视度极好，天地相接处横亘着一道细细长长的线条，线条下方是苍茫暗褐的大地，线条上方是幽蓝的天宇。这样清秀分明的天地线，自回到内地后我再也未曾见到。

见前方飞机已收起起落架，便请示：“62准备好。请示起飞！”

“62，可以起飞！”

按操作规程，放平舵、松刹车、加油门，飞机像脱缰的骏马冲腾而出。时速70公里时，轻轻带杆（驾驶杆），飞机前轮抬起，机头高出天地线20厘米，稳住（驾驶杆）。在螺旋桨高速旋转积聚了足够的升力后，飞机拔地而起，冲向天空。

二

当天的训练科目是航线飞行。执飞航线为柳树泉机场（已撤销）-烟墩火车站-骆驼圈子镇-哈密市-柳树泉机场。空中航线距离255公里，预计航行时间1小时零30分。

收起起落架，高度800米改为平飞，巡航速度调整为170公里/小时。到柳树泉农场上空后，按地面计算，考虑了风向、风速的影响，将磁航向调整为112度，飞机便向烟墩火车站飞去。

飞机进入正常飞行，我情绪松弛下来，终于可以把目光投到舱外的世界。

其时，一轮红日从天地相接处喷薄欲出，金色的光焰渐次映红了东方天宇，绚烂迷人；从机舱左侧远瞻，巍峨的天山横亘东西，雪际线以上的山峦在曦光的映射下泛金流彩，如梦如幻；从机舱右侧俯瞰眺望，戈壁漫漫、浩瀚苍茫，零落的村庄上空升起缕缕炊烟，尽管稀疏，却让人心生暖意。

山河壮美，如诗如画！耳畔隐约响起一阵舒缓的歌声：“我爱祖国的蓝天，晴空万里阳光灿烂，白云为我铺大道，东风送我飞向前，金色朝霞在我身边飞舞，脚下一片锦绣河山……”

“62，注意保持航向。”大胡子不满的提示惊醒了我的沉醉。一看，妈呀！不自觉中飞机竟带了坡度。情急之下急忙改正并稍微调整了航向。

飞机到了烟墩火车站，即调转机头沿磁航向291度向骆驼圈子飞去。

三

飞机接近骆驼圈子机场时，大胡子在无线电里说道：“62，注意看飞机右前方地面，看到了什么？”

看向右前方的地面，茫茫戈壁滩上赫然排列着“只争朝夕”四个仿宋体的巨幅美术字。

尽管在进行地面准备时看过航拍的图片，但从高800米的空中俯瞰大地仍然感到十分震撼！这鬼斧神工的创举，这刚毅无畏的精神，不能不令人敬佩，也不能不让人心生激荡！

地面准备时大胡子教员曾讲过这些“巨字地标”的来历。

1967年7月1日，经总参谋部批准，解放军第八航空学校（已撤编）在新疆柳树泉组建，其中第二飞行团驻骆驼圈子机场（已撤销）。茫茫戈壁赤地千里，人烟稀少，可以作为飞行参照物的地标很少。如果没有明显的地标界定出空域位置，将会给训练飞行带来重大安全风险。为解决这一问题，时任团领航主任的季臣业提出一个大胆的构想，在戈壁滩上设置人工地标。

这一大胆设想得到了校、团领导的肯定和支持。

为提高训练效率，以骆驼圈子机场为中心，环机场需设置8个空域：其中4、5、8号空域有明显的自然地标，不需要人工设置。而1、2、3、6、7号空域内一马平川，荒无人烟，非人工设置不可。

按季臣业的设想，1、2、3、6、7号空域用巨幅大字标示，标示“为人民服务”“向斗争中学习”“只争朝夕”等大字。季臣业的解释是：“为人民服务”体现的是我军的建军宗旨；“向斗争中学习”旨在表达全体指战员克服建校初期条件简陋、物资匮乏的种种困难，圆满完成训练任务的信心和斗志；“只争朝夕”则突出了年轻的人民空军对飞行人才的渴盼和对承训院校提出的要求。

这些字在纸上写写容易，要把它们放大成几千平方米的大字，在那个没有卫星定位系统的年代确非易事。季臣业和他的战友们通过经纬仪测量地面，定出空域的准确范围，分别确定地标位置。之后由季臣业在测绘专用坐标图纸上设计好仿宋体美术字小样，再按标尺放大计算出每个字的尺寸。

前期设计工作完成后，季臣业又到现场确定好标语的走向布局，选择在平坦的地方，用皮尺测量确定出每个大字的大小、位置及字间距，参照坐标图纸计算出每个笔画间的距离后，指导学员用铁锹铲出字的轮廓，再把轮廓内被晒得黑黑的戈壁石挖开，将石子铺到轮廓边上。被挖开的地方露出黄褐色的碱土，碱土坚硬如石，风吹不动，这样从高空俯瞰就成了黑白分明、劲秀挺拔的仿宋体大字。经过近五个月的奋战，这5组特殊的地标最终横空出世。

这些地标，每个字长宽各达50米，面积近4亩地，笔画宽度都在5到10米之间。5组标语共有30个汉字加一个巨大的感叹号，总面积达75000平方米。如果站在现场，肯定看不出字的模样，见到的不过是一条条平整干硬的戈壁土路。而到了高空俯瞰则不同，这些黑白分明劲秀挺拔的仿宋体大字，仿若坚守岗位的战士，凛然横卧，傲然入目，为天上的雄鹰指明方向和航程，也为一代代八校人点亮了前行的心灯！

四

飞机到哈密上空后，改为无线电导航直飞柳树泉机场。

临近机场，请示加入三转弯，尔后着陆。一切如常，首次航线飞行顺利完成。

下飞机从停机坪走向塔台休息室的路上，大胡子边走边进行点评：

“总的看是飞下来了。但有一点要加以注意，作为一名合格的飞行员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精气神，不能走神，不能忘了你最主要的任务是什么？你的体力、精力都要围绕你的主要任务来合理分配，既不能顾此失彼，也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要做到围绕重点，兼顾其他。起飞不久你只顾观景，而不注意飞机状态是一个不好的苗头，如果养成这样的飞行习惯，会断送你的飞行生涯的！”

本来还有点沾沾自喜，被大胡子这一通教训，搞得我有点沮丧。

大胡子洞若观火，看出了我的沮丧，话锋一转：“怎么？听着不舒服是吧？要记住，学习飞行要经得起批评，我的教员曾告诉我‘小批评小进步，大批评大进步，不批评不进步’。教员不批评你时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圆满毕业；二是没有培养价值将要被停飞。所以，干我们这行，骂声比歌声要动听得多！”

他一顿，接着说道：“学习飞行的过程就是一个纠错的过程，是一个不断克服困难攻坚破垒的过程。记住我们在空中看到的那些大字，‘向斗争中学习’‘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想想我们的前辈，还有什么打不开的心结和克服不了的难题呢？”

听了大胡子教员的一席话，不觉对自己的脆弱和虚荣感到羞愧，便用极为诚恳的语调说道：“谢谢教员！我记住了！”

难忘我的第一次航线飞行，难忘戈壁上神秘的地标，难忘我的大胡子教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