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2月16日
刘甲凡
早些年,家乡人盖房子,通常是坐北朝南几间房,有三间的,也有四间或五间的,但都是把进户这一间作为灶房,东西相向各砌着一个锅台。其它几间房,都与锅台相连接砌着大火炕。火炕下面留有烟道,直通到两边山墙上面的烟囱,烧火做饭的烟气就排出去了。
大火炕的长度就是开间的尺寸,宽度通常是1.8米,高度大约0.7米,也就是便于普通人一翘脚后跟,屁股就能坐到炕上。当年的火炕都是用土墼砌起来的,最外边砌起一道厚厚的炕墙,内外都用稀溜溜的黏土浆抹严实,外表面还要抹上白灰浆,这不光是看着漂亮,主要是保证里面的烟气透不出来。火炕下面的烟道通常砌成花墙,便于烟气通过。烟道上面铺上方正石板或预制的土炕板,表面再抹上拌着草的稀泥或白灰浆,待其五成干时用泥板压光即可。面层三两天就干透了,铺上席子睡觉即可。
看到这儿,在农村生活过的人都知道我漏掉了说一件事,那就是“炕沿”。
按照《汉语大辞典》的解释,“沿”是指江河、道路或物体的边;“炕沿”是指火炕临地一边的上沿,多用扁方木镶在炕身(墙)上。在我们家乡,做炕沿的木料,多是用硬实且不易起毛刺的柞木、香椿木、楸木居多,用的年头越多就越是光滑,花纹也格外漂亮。炕沿一般宽10厘米、厚6厘米左右,有用整根木料的,也有拼接起来的,两端插入左右墙中10厘米左右固定住,中间再用大铁钉固定在砌炕墙时预留的木砖上,炕沿就固定得结结实实了。
我们这些农村长大的孩子,都与那道炕沿有着不解之缘。在我们还只会在炕上爬着打滚的时候,妈妈一旦要去干营生,会把炕上的被子和枕头叠放在炕沿上,组成一个临时的小“猪圈”,我们就不会从炕上滚落到地上了。
在我们慢慢长大这期间,能不能自己直接翻过炕沿上炕,就成了我们是“小孩子”还是“大孩子”的分水岭。经过无数次拼尽全力的努力,直到有一天终于能翻过了炕沿,会让我们兴奋得嗷嗷直叫。随即就会喊爷爷唤奶奶,拖着他们的手过来,一遍遍表演给他们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这群“不当狗意”的发小,就把一个跟头翻上炕沿当成了比赛的项目,动辄就要拉开架势争个你输我赢,每每把一个家都要闹翻天了。可别瞧不起这人生中小小的进步,不少时候还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像我的发小云川,就是比赛翻炕沿的时候,一个倒栽葱摔倒在地上,生生把牙齿跌落了两颗。
那时候,吃饭都是把一张小饭桌放在火炕上,一家人依次坐下吃饭。按照规矩,都是长辈坐在火炕的正座上,孩子们各自找合适的位置。那时候还有个规矩必须遵守,就是家里最大的女孩长到10岁以上后,吃饭时绝对不能脱鞋,只能坐在炕沿上侧着身吃饭,随时把他人需要添饭的碗接过来到大锅里盛饭。刚结婚的新媳妇也只能坐在炕沿上吃饭,这都是家乡人一辈辈传承下来的规矩。这窄窄的一条炕沿,就成了家乡人长幼有序的分界线。
说起新媳妇不能坐在炕上吃饭的规矩,还记起了这样一件趣事。我们村就在“牟(平)水(道)”公路边上,村东就是沁水河,过了河就是大窑镇的地界了。那一年,我们村一个男青年和河东村一个姑娘定了亲。有一天,姑娘和爹爹推着一车柴草赶牟平大集,从河东过了桥,经过我们村时,就被男青年的妈妈看见了,就邀他们爷俩中午返回时到家里吃饭。
天傍晌午,姑娘和爹爹被迎接进门,寒暄了几句就开始吃饭了。没过门的媳妇和爹爹自然要安排坐炕上的正位,可姑娘说什么也不肯脱鞋上炕,任凭准婆婆和小姑子怎么推拉都不行。推拉中,小姑子准备要动手脱下嫂嫂的鞋,提起裤脚才发现,原来嫂嫂的袜子破了一个大洞,连脚后跟都露出来了。看到这儿,她立马改口对妈妈说,嫂嫂是有教养的人,懂得新媳妇不能脱鞋上炕吃饭的规矩。我们家有福气呀,摊上了这么个有教养的好媳妇。她一边说一边轻轻踢了妈妈一脚,妈妈心领神会,立马不再推新媳妇上炕,从而化解了一场小尴尬。
早年间,乡下人都喜欢到邻居家“串门子”,尤其到了生产队那些年,村里人一年到头白天在一块劳动,晚上还要到队部记工分、开会、听取队长对第二天的劳动安排。这些事办完后,就三三两两分散开,到投缘的邻居家串个门。因为除了偶尔能看一场电影,也实在没有其它有意思的事可干。进门后随意打一声招呼,有的脱鞋上炕坐下,有的一抬屁股就坐在炕沿上,如果要更舒服一些,就侧转身,脊背靠在间壁墙上,一条腿自然垂地,一条腿蜷曲在炕沿上,然后就抽着烟拉开了闲呱。一个个神采飞扬,从“东山兔子”扯到“西山野鸡”,从“天边”吵到“外国”,直到有人哈欠连天了,那些“大稗官”才意犹未尽地收场了。
每逢大年初一,邻居们便挨门挨户地拜年了。进了门一挑门帘,炕沿上一准“齐刷刷”地坐着一溜人。大冷的天,坐炕沿可比坐板凳舒服多了,而且屁股越往里挪越热乎。
认真说起来,这炕沿和炕头还包含着一种待客之道,如果是实在亲戚或者辈分大的贵人来了,那是万万不可坐在炕沿上,要亲自动手为其脱鞋并推上热炕头,方能显出主人的热情和礼数周到。
年复一年,屋子越来越破旧,家具越来越黯淡无光,唯独这条光溜溜的炕沿,却是年头越长,磨得越光滑。记得当年还有一句夸张的趣话,说是看一户人家的人缘好不好,从炕沿的光滑程度上就能分辨出来。
关于这条炕沿,在我们家乡还有一种含贬义的说法:如果某个人一辈子活得很没有作为,甚至有点窝囊和憋屈,就会说他是“属炕沿的——坐在腚底下的材料”。
我很不赞成对炕沿下这种定论。就拿一栋房子的主要结构来说,炕沿虽然不像房梁和屋柱那般重要,可自打把它安放在那个位置,它就坚守岗位,默默地承受着无数次各种屁股的摩擦、碾压和臭屁。日复一日,它就和这个家庭的成员一样,始终和主人和谐地融合在一起。老老少少随时触手可摸,给人以顺心、愉悦的感觉。这就像生活在我们周边的人,其身份高低贵贱各不相同。有的人一辈子干着最苦、最累、最脏、最卑微的工作,难道就不应该受到我们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