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民

一

作家衣向东4万多字的中篇小说《就此别过》刊于《胶东文学》2025年第一期“文学烟台”栏目，引起读者强烈共鸣。从《潍县娘》《战火中的爱情》至《就此别过》，可以看出作家善讲中国故事，目光聚焦在普罗大众不同物理空间的生存状态，以饱满的情感倾诉，揭示他们坚持不懈的追求、奋争、努力，以及付出的代价。

《就此别过》没有波澜起伏的故事，“写的都是我跟母亲和父亲之间的生活日常”，却在这日常中创作出不日常的醒世故事。比较前两部中篇小说，故事的空间有了较大的陌生感，从作家驾轻就熟的军营和城市，笔触再次探到宏阔的异域乡间，述说着最底层的中国人的故事。

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开篇写父亲因白肺病住进了重症监护室，我沉浸在悲痛中，出现幻觉，不知今夕何年何地。几笔烘托出小说独有的悲伤境界，风为之哭泣，雪因之碎骨。“境非独为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天黑透了”“整个天空迷蒙而浑浊”的景物描写，无不渗透了哀伤，一切景语皆情语。父亲进重症监护室后，我迷迷糊糊中，“仿佛背后有一团人体形状的烟雾，缓缓地从父亲病床上升腾。我一骨碌爬起来，看着父亲的病床空空的，我心里怦怦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心头”，为整个小说奠定了哀伤的基调。

小说无故事则空，故事不深刻便失去亮色。而《就此别过》通篇故事的讲述，透露着善良、友爱、情爱，给人深深的感动。

二

小说旨意是写父母辈的亲情、友情、爱情，写我对母亲的抚养之情。我的两次大哭，是悲伤到极处的真情流露。在父亲死亡，穿衣火化的一连串行为中，我始终没掉一滴眼泪，完全在伤感的支使下，家中大小殡葬事宜，均要我定夺，根本没时间来个痛快淋漓的感情发泄。等丧葬结束，才从忙碌中抽身，安静后，压抑的情感终究要爆发，转到父亲坟前，淡淡的夜色笼罩“淡墨”的画面，暗景促发心弦，哭声喷涌而来，惊飞了树上的鸟儿，反反复复，直到浑身的水分“被两眼抽干了”。第二次哭在小说尾声处——父亲周年祭日，亲朋好友祭奠走后，我跪在父亲坟前磕了三个头，说“老爸，就此别过，来生再做你的儿子”，却不等说完，泪流满面。这次哭是告别，那句“就此别过”字字深情，被泪水浸透得沉甸甸，这次哭具有形而上的诗意化，理性意味浓厚。

小说写父亲和王阿姨的感情，是友情也是爱情。王阿姨性格温柔善良，长得又漂亮，在学校经常于生活上帮助父亲，引起已经结婚的父亲的暗恋。王阿姨因为不晓得父亲已婚，明面上也喜欢父亲。等知晓父亲已结婚后，她感觉受了欺骗。父亲自然深感对不起她，亏欠她，心里始终记挂着她是否生活得好。所以才有父亲登门大骂王阿姨不孝的儿子们，并要在王阿姨生日那天，在开元酒店给王阿姨过生日。未及，父亲临终把照顾王阿姨的事宜交代于我。这高于爱情的友情，让王阿姨孤独悲伤的晚年得到些许安慰。加之我经常照顾王阿姨，让王阿姨为错过父亲，为这个相爱过的男人逝去而悲痛，她跪在父亲坟前大哭。在父亲一周年忌日前，王阿姨服药自尽，留言给我，去跟父亲相会，要在那个世界，让父亲给她过生日。问世间情为何物？两情相悦终生到老，是为喜情；两情相悦而不得，或者阴差阳错而错过，是为最大的悲情。悲情是把最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父亲和王阿姨终生对爱情的默默相守，而没有甜言蜜语的表白，真的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作家在文本后创作谈中写道：“尽管我内心情感汹涌澎湃，写出的文字却要从容不迫。我喜欢平淡地述说，把自己的情感压抑在平淡地叙述之下，让人物的内心世界舒缓地展露。”

三

“写人性之善，永远比写人性之恶要难。”而《就此别过》能够抓住人性之善，写活了我和姐姐，写活了父母，写活了王阿姨。

印象中的父亲对组织忠诚，有知识分子的敬业、认真和一丝不苟的性格，有些胆小，“也就自己在家里横着走路，出了院子你就低头弯腰了”。但父亲对老妈呵护有加，虽然有时候用幽默的“造句，你听她造句”的语言揶揄老妈，却透着深深的爱。多年父子成兄弟，在他走后，担心我照顾老妈不够细心，不够耐烦，经常在幻觉的对话时，父亲用“老伙计”称呼我。就是这么一个我熟悉的父亲，为感恩从而暗恋王阿姨，一辈子处在亏欠对方的自责中。当晚年见到王阿姨时，他的关爱是真诚的，纯洁的，人性的。在大街上的怒骂，一个胆小的人，为正义不惧任何邪恶的形象呼之欲出。

忽然想起名人海涅说过：每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随他而生，随他而灭的，每一块墓碑下面都躺着一部整个世界的历史。父亲的背影会在冬眠后，清晰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