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印象

2025年02月25日

刘辉

应朋友之邀,去千里之外长江之畔的农家做客。江南,我向往已久,究其原因,缘于年少时的一段务工经历吧。

屈指算来,虽已阔别二十余年,但那个随处可见小桥流水的江南古镇,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女,脉脉含情地伫立在杨柳湖畔的月色里,魂牵梦绕般荡漾在梦乡。一经勾起,思念得紧,胸口便会升腾起一股柔软的温存,今被撩拨,顿如离乡多年的游子故土重回,自然乐得前往。

江南人和胶东半岛民众的性格举止如同中西方人一样迥异,如果把胶东半岛人的豪放喻为一根刚直的铁钉,那么江南人的细腻就是一枚精巧的绣花针,即便是生火做饭,亦可窥得这种差异。胶东人炒菜做饭,大多是急火而成,嘁里咔嚓一挥而就,绝不拖泥带水。而江南人做饭,如广东人煲汤般细致,是件极具耐心的活儿,刺绣般繁琐与细碎,一道扣肉炖数小时纯属正常,慢工出细活,经过悉心的料理,其滋味自然错不了。

清晰地记得二十年前唯一一次做客江南农家的经历,那位江南朋友不似南方人精干,倒有北方人的风骨,浓眉大眼,皮肤黝黑,很憨厚的样子。他和我曾在一个窑厂共事,是位拖拉机手,车技实在不敢恭维,把拖拉机开沟里是常有的事,但人却很温和。其他江南人统称来自北方的人为“江北佬”,但他却把我当作朋友,抽烟时总不忘递给我一支,虽然那时我还不曾学会吸烟,也从未接过他递过来的烟卷。

那天,是一个细雨迷蒙的春日头晌,下雨天窑厂出不了活的,我便坐上这位江南朋友的手扶拖拉机,一路颠簸着奔他家而去。朋友的母亲七十高龄的样子,满头梳得针纺般齐整的银发被盘成一个圆圆的髻,端端正正地束在脑后。

弹指二十余载,往事早已模糊如烟,但阿婆做的菜品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典型的江南人风格,冬瓜烧毛豆、芦蒿炒豆干、嫩笋炖小公鸡、清炒豌豆头。我对其它菜肴已没有太深的印象,唯独对当年那道盛在青花瓷细碗里的梅菜扣肉印象极深。饭至一半,阿婆起身进厨房,少顷,端来一只玲珑的青花瓷细碗,放在桌子的正中央,轻启盖头,随着一道骤然升腾的袅袅白雾,顿时满屋生香。阿婆说不来普通话,抬手示意我食之,我垂涎至极顾不得推辞,迅疾举箸夹起一片扣肉。那页晃动着的肉片恍若试飞的雏鸟,扑腾着落在我的舌尖,顿时,满嘴流油,细细品之,却无半点腻意。每每忆起,便生垂涎之意,咂嘴舔舌状若朵颐。

江南春来早。二月的胶东半岛仍然是春寒料峭、山寒水瘦,尚未完全消融的冰雪,云朵样飘荡在田地和山野,车外呼啸着的西风更平添几份肃杀和凄冷。然而过了连云港,枝头便已露出些许春意,冰封一冬的湖面在春日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熠熠耀眼。

朋友的家乡位于长江北畔三十余里处,车刚及村口,便见一头戴深灰色毡帽的老者站在一处院落的围墙口,极目向我们这边眺望。朋友告诉我,那位就是他的父亲,每次回老家,母亲张罗着做饭,父亲就一直默默地站在那个门口等儿子平安归来,有时一站就是三两小时……说话间,朋友的声音已有些沙哑,而我的眼睛亦有种湿湿的感觉,似被细雨迷蒙了一般模糊。我也想起了自己的老父亲,正如这位站在微寒春风里的父亲一般,他们翘首以盼的神情是那么相似。

见朋友打开转向灯,那位老人仿佛突然醒悟似地,慌忙回转身,手忙脚乱地将院墙的两扇铁门推开,然后手遮光线弯腰附身地透过正拐进院落的车窗,竭力向车里凝视。朋友在院落里停妥车,走向那位老人,亲昵地叫了声:“爹啊,我回来了。”老人应了句:“哎,回来了,总算又回来了。”朋友拉着我的手介绍道,这是我朋友刘辉,盐城人。我急忙迎上前,双手捧着老人的大手,大伯,过年好!老人应了声,挽着我的手道,一路辛苦了,快进屋喝茶。

朋友打开后备厢,一件件往下卸烟酒食杂。已挽着我的手走到屋廊檐下的大伯急忙丢下我的手回身阻拦道,家里管啥都不缺,年货多得都吃不了,你们回来就好。见朋友一件件地往屋子里拎大包小盒的物什,老人急得站在一边直搓手。我默然地站在这对父子中间,感受人间最美的温暖。

进屋坐定,透过面前那杯缭绕着的茶香,我仔细端详眼前这位恍若父亲般的老人。伯父不算高大,身板却很健朗,古铜色的脸庞凸显出久经风霜后男人的沧桑,说起话来沙哑而富有磁性,戴在头上的那顶深灰色的毡帽虽有些陈旧,却漂洗得无一丁点灰尘,干净得仿佛能闻见肥皂的香气。在毡帽的两沿,露出斑白的两鬓,威严而亲切,一看就是极有主见和担当的性格,恍若叶圣陶笔下《粜米》里那位旧毡帽朋友。

江南的雨水果然惆怅,白天还是风和日丽,傍晚便下起了小雨,似江南女子般温婉,不疾不徐,整整下了一夜。天刚蒙蒙亮,躺在朋友家温暖的被子里,稠密的细雨落在院落里那几株碧绿青翠的芭蕉叶上,窸窸窣窣,恍如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侣相偎在一起,诉说着缠绵的情话,需细耳聆听才可辨得。我索兴披衣下床推门而出,旋即,一丝清凉令我打了个冷颤,我慌忙将睡衣裹紧,站在廊檐外向着晦暗的天空眺望,任晨风裹挟着如针毡般细密的雨雾落在发梢和脸颊,酥酥绵绵地撩人心痒。

做客江南果然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清香袅袅的高堂之上,高悬着先人的供像,一张八仙桌围着四张长木板凳,相互对座,古色古香亦古亦今。未开席前,但见伯父小心翼翼地从堂屋正北案台前的香盒里抽出三炷香,在烛火上点燃,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虔诚地插进香炉,如图腾般屈膝俯地三叩首后,方回身示意开席。此时,凛然正座的众宾客们才相互招呼用菜啜酒。

听着半生不熟的乡音俚语,欣赏着面前的青瓷细碗,闻着碗里热乎乎的米酒不断升起的酒糟香气,偶尔侧目扫一眼庭院里那围碧绿青翠的菜畦,煞是逍遥自在,人生最美的光景非此莫属。

南通算不得江南,但居于长江之畔,既糅合了江南水乡人的温婉,亦兼具苏北粮仓人的爽直。酒过三巡,伯父打开话匣,向我说起这个村的历史:以前我们这是个渔村,靠着长江打渔为生。那时江里的鱼多得很哩,一网下去,拖也拖不动。打渔的也多,几乎家家都出船打渔,这鱼多了自然也就贱得很,十斤鱼换不得一斤粮。我和同龄人差不多都是靠吃鱼长大的,听说现在的长江刀鱼金贵得很,好几千元一斤,即便如此,市面上还不一定能买着,可在那时这玩儿没人吃,太细,小刺儿又多,小孩子吃不得,怕被刺着,都喂鸭儿了。这人啊,享不得福,一享福呢,可就忘了本儿喽。伯父说完举起碗呷了一大口米酒,咂摸着嘴继续道,你比方这酒吧,都我自酿的,以前咱村里的爷们婆姨都会酿,婚丧嫁娶什么的,男女老少都爱喝它,没别的,就是好喝。可现在啊,上不了台面喽,大家也懒得酿了,都使粮食去换,十斤大米兑七斤酒,可我喝着怎么也不如自己酿的对味。再说了,换来的酒没糟,那玩艺好着呢,包包子炖豆腐可是地道得很,一会你尝尝,咱干了这碗。

说完,伯父端起青瓷碗伸到我面前,碰杯后一饮而尽,转身吩咐正在给客人上菜的儿媳妇:“快去给客人再烫一壶。”恍惚间,我瞅见伯父古铜色的脸庞成了绛紫色,我亦略显醉意了。

屋外,迷蒙一天的细雨仍窸窸窣窣地下着,院门前的河道里,悠然漂来一叶乌篷船,一位身披蓑衣的老人划着双桨,宽广浑厚的吆卖声从稠密的雨雾里传来:卖鱼喽,刚打上来的新鲜江鱼,卖鱼喽,新鲜的长江杂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