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盛

万物初生，是没有名字的。人类文明发展，认知层面开化，赋名起号便风行了。可以说，人类文化始于制名。烟台市芝罘区北部海面有座小岛，地名芝罘岛。岛上为丘陵低山地，故又称芝罘山，民曰北山。

芝罘其域，海湾平坦，海蜇浮游，山不高，岛不大，但因秦皇汉武曾经大驾光临，亘古著名。由上古初名“转附”，到两汉改称“之罘”，再到清末定名“芝罘”，烟台一方山水，地名迭代三变。芝山罘水，沧桑古今。

东周时芝罘称转附

春秋时期，芝罘初名转附，开启了芝罘岛的人文历史。《孟子·梁惠王下》：“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儛，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大意是说，齐景公曾经问晏子，说我想到转附山和朝儛山去巡游，沿着海岸南行，一直到琅邪。对于这段记载，东汉赵岐《孟子章句》注：“转附、朝儛，皆山名也。”清代焦循《孟子正义》进一步诠释：“秦皇汉武所游……转附即之罘也，朝儛即成山也。”由此可见，在东周春秋时期，胶东半岛沿岸的转附（芝罘）、朝儛（成山）、琅邪三山，已是齐国君主巡游打卡的目的地，那时的芝罘称“转附”。

转附，本是两个没有瓜葛的动词，何以被整合到一起赋为地名？初看着实令人莫名其妙。不过，名既存在，必有缘由。沿半岛海边走一走，仔细观察一下海蜇与海蜇虾这两种海洋生物，了解它们之间经过长期自然适应而形成的“转附”共生关系之后，便索理有绪了。

海蜇为沿海暖水性水母，我国东南沿海地区广泛分布。因时地有异，海蜇称呼多样。白皮子、海唠、石镜、鲊鱼、水母、红蜇等都是它的别名。夏至前后，江浙、山东、辽宁沿海，自南至北，小海蜇陆续漂浮在海面上。处暑季节，海蜇成群，又肥又大，为海蜇汛期，是捕捞的最佳时节。至寒露来临，温度下降，海蜇变少，并逐渐消失。海蜇的身体分为伞体部和口腕部两部分。伞体部隆起呈馒头状，大者直径可超过一米，晶莹剔透，表面光滑，环肌发达，伸缩运动，称为海蜇皮。伞体部的下面是口腕部，即海蜇头。海蜇头呈根口状，口腕触须长长地垂挂下来，在海水中漂漂荡荡。口腕触须上布满突刺，这些刺口可以释放出毒素，用来捕捉猎物和自卫，烟台渔民称红头海蜇的触须为“红头绳子”。它的毒性很强，一旦被蜇，会立即出现刺痛感，继而出现似鞭子抽的红色斑条印痕。

海蜇是一种神奇的生物，它们没有大脑，没有骨头，没有刺，没有心脏，甚至没有眼睛。但遇到敌害时，海蜇会迅速沉入水下。它们是怎么看见东西的呢？原来在中国海域有一种“海蜇小虾”，与海蜇和谐共生。海蜇小虾平时在海蜇根口附近自由活动，一有危险，它们就藏进海蜇的根口里面。浮游的海蜇感受到小虾的刺激，便知危险来临，于是迅速转身下沉。海蜇根口是海蜇虾的避难所，而海蜇虾则成为海蜇的眼睛。有的老人在自嘲视力不佳时，会说“我这是海蜇皮子虾当眼”。海边渔民也常说“海蜇靠虾虮撑目”，意谓海蜇没有眼睛，它的转动进退依靠虾虮来引导。那么，海蜇虾为什么要附着在海蜇头根口部呢？先是海蜇头部触须能够释放毒素，这使得许多捕食者不敢轻易攻击海蜇，海蜇虾在海蜇根口附近活动，自然能够获得安全庇护。再是海蜇通过触须毒素捕捉浮游生物和其他小型海洋生物，这些被捕获的食物也为海蜇虾提供了便利的食物来源。此外，海蜇头的根口为海蜇虾提供遮蔽和栖息的空间，使其免受外界水流、温度等环境变化的不利影响，从而有助于海蜇虾繁殖后代。

海蜇“以虾为目”，趋利避害，水中转动。海蜇头根口处，“众虾附之”，安逸生活。一转一附，互利共赢。“转附”是对海蜇和海蜇虾这对共生生物的生动写照。“转附”初为地名，或因芝罘湾浮游着和谐共生的海蜇和海蜇虾。转附是芝罘山最早的人文地理标注。

两汉时期称之罘

西汉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巡游天下时，曾三至之罘。二十八年，始皇东行郡县，……并勃海以东，过黄腄，穷成山，登之罘，立石颂秦德焉而去。二十九年，始皇东游，……登之罘，刻石。三十七年，……至之罘，见巨鱼，射杀一鱼，遂并海西。东汉班固《汉书·武帝记》记载，公元前94年，汉武帝，幸琅琊，礼日成山，登之罘，浮大海，山称万岁。由《史记》《汉书》两部经典史书记载秦皇汉武“登之罘”，可知，两汉时期，“转附”已改名“之罘”。

两汉时期“转附”为何改名“之罘”？这与“罘”水中的浮游生物海蜇捕捞，及“之”山上的道家方士活动有直接关系。

沿海渔民靠海吃海，他们熟悉海蜇习性，数千年前即已开始张网捕食。晋朝张华博物学著作《博物志》：“东海有物，状如凝血，从广数尺，方员，名曰鲊鱼，无头目处所，内无藏，众虾附之，随其东西，人煮食之。”唐代陈藏器撰药物学名著《本草拾遗》：“大者如床，小者如斗，无眼目腹胃，以虾为目，炸出以姜醋进之，海人以为常味。”海蜇营养丰富、口感独特，古代沿海渔民捕捞煮食，并“以为常味”，理之必然。现代人食用海蜇，或黄瓜凉拌，或番茄海蜇，更是花样百出。其中芝罘的海蜇汤，用海蜇皮拌上蒜泥、醋、香菜和芝麻盐，既鲜美又爽口，远近闻名。

夏季海水变暖，芝罘湾微生物增多，海蜇由初春时的碗口大小，很快吃成锅盖大小。海面上，海蜇连片成群，体圆皮厚，晃晃悠悠。渔民们赶在海蜇汛期，登舟摇橹，劈波出海，开始张网捕捞。

“罘”是捕捞海蜇的网具。“罘”字始见于战国，上面“罒”符指网类捕捞工具，下面“否”符（或省作不）与海蜇有关。甲骨文“不”字为海蜇头根口腔和下垂的触须象形。作为副词，“不”字用在动词等前面表示否定，有不可动之义。海蜇触须蜇人，当然不可用手乱动，必须用网罩等器具捕捞。海蜇头触须末端的刺丝口能够放毒，如果不小心被丝口蜇伤，会立即感到灼痛、刺痒，蜇伤处随后会出现条索状排列的红斑、丘疹。如果全身大面积被海蜇蜇伤，会出现呼吸困难、恶心、呕吐、腹泻等症状，严重时可致人命。于是，海蜇头“不”字下面加上丝口符的“否”字，就有了“不好、坏、恶、秽”等义项，成语“否极泰来”，“否”是坏卦，“泰”是好卦。“臧否人物”中的否字，指说人坏话。罘字上部“罒”符示网具，下部“不”或“否”符指丝口蜇人的海蜇，结合起来看，意义就出来了，罘字本义指捕捞海蜇的网具，罘，缚也。后来也泛指与海蜇网类似的鸟网。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认为罘是兔网，不妥。捕兔的网具叫罝。古代“罘罝”常并称，泛指罗网。如《后汉书·寇荣传》：“举趾触罘罝，动行罗絓网。”大意是说抬起脚一活动就刮触了捕兽的罗网。“罘”字形义表明，先秦时期已经出现海蜇网具，两汉时期，转附海湾渔民已使用海蜇网进行捕捞。

再说“之”字。大篆“之”字是麋鹿角枝滋出、生长之气象。麋鹿是中国古代特有的珍奇神兽，原产于中国长江中下游低海拔的沼泽地带。麋鹿角像鹿非鹿，尾像驴非驴，蹄像牛非牛，面像马非马，俗称“四不像”。考古化石显示，虞夏时期，是麋鹿的繁盛岁月。华夏大地，古麋鹿自然分布范围西达今陕西的渭河流域，北至东北大平原，南端到海南岛，东达中国东部沿海平原和岛屿（包括台湾岛），其中长江中下游最为密集。麋鹿善游泳，以青草和水草为食，有时到海中衔食海藻。麋鹿最神奇的地方就在鹿角。麋鹿角和牛羊角不同，牛羊的角是鞘心的骨核洞角，而麋鹿角是骨质实角。牛羊角终生不脱落，麋鹿角则一年脱落一次。麋鹿角脱落之时正是新生鹿茸滋出、生长的起点。现代科学证明，麋鹿角这种神奇的再生功能，秘密就在于鹿角内的潜能干细胞。麋鹿雄兽有角，雌兽无角。麋鹿的角型在鹿科动物中是独一无二的，站着的时候，麋鹿角的各枝尖都指向后上方，而其他鹿的角尖都指向前方。麋鹿角分为前枝和后枝，前枝多分为两叉，后枝则长而直。雄性麋鹿的鹿角，年年落而复生，生生不息，极具阳刚之气，这与道家追求的长生不老信仰正相契合。后来岁岁滋出、生长的鹿角枝被道家赋予人文思想，成为道家神奇的具象符号。道家取“之”为象，以为标识。书法圣人王羲之，全家都信奉道教，他有七个儿子，分别是王玄之、王凝之、王涣之、王肃之、王徽之、王操之、王献之，父子名字中的“之”字，皆是道教信徒的标识。

春秋时期，芝山罘水称转附，已为帝王打卡之地，是道家方士求仙采药频繁往来活动的场所。春秋齐国的八大主神之一阳主，被供奉在芝罘山的阳主庙中。《史记·封禅书》：“五曰阳主，祠之罘。”阳主庙朱漆的庙门上，镌写着“灵着之山”“恩覃寰海”八个楷书大字。阳主庙西墙外有一座塔，是清乾隆年间当地信众为纪念住持郝德玘道士而修建。塔六角七层，高约八米。塔内从上到下都是空的，第三层周边小龛里，雕刻着道教神像。

芝罘岛，上古春秋时期因海蜇与海蜇虾这种有趣的共生浮游生物，而被赋名转附。两汉时期，转附已是海蜇汛期用海蜇网捕捞的海湾，故改名“罘”。罘地有齐国供奉的阳主祠，是道家方士活动的道场，故“罘”字前又被冠以道教“之”字标识。由是，“转附”因两汉时期人文地理环境的改变，新地名“之罘”适时而生。

“之”字是麋鹿角枝滋出、生长的气象，是道家的标识。“罘”字是海蜇的罩捕网具和汛期地标。本无联系的“之罘”二字，在追求生生不息返老还童的帝王时期“并轨”了。

地名变动必定有时势文化因素影响在内。胶东半岛之莱山、之阳山、之罘山等，本名当是莱山、阳山、罘山，山名前面的“之”字，应是后来所加，是道教文化的地名烙印。

清末又有“芝罘”之称

清末，“之罘”又有“芝罘”之称。宣统二年（1910）七月十五日出版的《芝罘日报》（第885号），报头出现“芝罘”二字。这说明，其时“之罘”又有“芝罘”之称。

芝是真菌的一种，多生于枯木根际。道家以“芝”为瑞草，认为服之可以成仙，称灵芝。《列子·汤问》中就有“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的论述。《神农本草经》记有青芝、赤芝、黄芝、白芝、黑芝、紫芝六种，认为芝草入药，为强壮剂。许慎《说文解字》：“芝，神草也。”王充《论衡》：“土气和则芝草生。” 不过，明代李时珍持反对意见，《本草纲目》：“芝乃腐朽余气所生，正如人生瘤赘，而古今皆以为瑞草，又云服食可仙，诚为迂谬”。“之”为道家标识，“芝”为道家仙草，二者不出道教藩篱。“芝罘”与“之罘”，名可通用，无实质差别。

地名是地理人文标志。纵观“芝罘”地名沿革历史，既能领略海湾浮游生物海蜇的捕捞画面，亦可追寻岛上道家方士求仙的踪迹。芝山罘水，诚为历史名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