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3月01日
王月鹏
海湾是湾,村里的湾也是湾。村里的湾,其实是村前村后的水塘,通常被称为南湾或北湾。在村庄的前后有个湾,一方面利于雨季调节河水的暴涨,另一方面又可以储水,方便洗衣。时日久了,便有鱼鳖生长在湾里。鳖,又被称为“老人家”,百姓对鳖有敬畏之心。敬畏归敬畏,吃鳖的人还是不在少数。
那些夜晚的孤独是无以言说的。他待在自己的小屋里,就像那杆生锈的钢叉。说是钢叉,其实只有叉尖的那一点是钢,其余的地方都是铁制。它就被搁在厢房里。叉柄锈迹斑斑,看得出是很少派上用场。叉头两股,比麦叉更显瘦长,叉尖有两个倒刺。在这村里,他每天都下地干活,舍得出力,似乎唯有流汗和疲累,才会让他稍感心安。他从来没有跟别人谈过他的梦想。村里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有梦想的人,梦想在他们看来是个说不清的怪物。他无数次想象过,搁在厢房里的那柄钢叉,带着呼啸的寒意,飞向目标。那个目标具体是什么呢?他也说不清。似乎是一只动物,似乎是一个地方,似乎什么也不是……面对这总也熬不到头的日子,他的目光在生锈,他的心在生锈,他的梦想也在生锈。他所面对的一切,都不是他梦想中的模样。他没有逃避的能力,也没有解决的方案。他别无选择。
友人来访,似乎是唯一的纾解。他珍惜每一次友人的到访。友人是那种不拘小节的人,貌似粗枝大叶,随手带了一只鸡。他说,这次炖鸡,我们痛痛快快地喝几盅。
他站起身,去厢房取出钢叉,并不多言,也不擦拭叉柄上的灰尘。他对着叉柄,吹了一口长长的气,附在上面的灰尘飞扬起来,在夕阳的余光下隐约可辨。继而扛着钢叉,向河边走去。他沿着河边,一边慢悠悠地走着,一边打量着水流下的沙纹,走路的节奏,由打量水流的眼神来决定。他终于站住,就像一艘船被锚住了一般。他说,这个跟盘子一般大,配得上你那只鸡了。话音未落,钢叉已稳稳地扎向水中,随即又从水中拔出来。果然,他叉到了一只鳖,跟盘子一般大。
他扛着钢叉,让那鳖咬住自己的衣角,弯身沿着河边走。他知道鳖咬了人是不松口的,就故意把衣角让那鳖咬住,然后提着衣服回到村里。小伙伴们浩浩荡荡地跟随着看热闹,有的大人也跟在后面,说他真是太有章法了,要看看他究竟如何处置这只鳖。这是傍晚时分的村庄,一些房顶的烟囱开始冒烟了。他想到了与友人即将开始的对饮与长谈,想到了那些不曾说出口的话,它们一直埋藏在心底,成为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秘密。
他从河中叉鳖,犹如传说中的瓮中捉鳖,动作很是利索。那只鳖最终是被他杀了。杀鳖不像杀猪杀羊,很少见到血。这是常识。“南湾一个鳖,杀了两碗血。你看见了吗?俺听见人家说。”这是他曾唱过的儿歌,那时他并不懂得什么是流言蜚语,对真与假、快与慢也没有切实的认知。
村庄里的一切都是缓慢的。时间是缓慢的,鸡在垃圾里啄虫子是缓慢的,鸭子排着队摇摇晃晃地回家是缓慢的,牛甩着尾巴反刍是缓慢的,猪粪的发酵是缓慢的,房瓦上的青苔是缓慢的,村边那条小河的流水是缓慢的,知了的鸣叫是缓慢的,还有,他的白天和黑夜是缓慢的,所有快速失去的,也是缓慢的,一切都是缓慢的。他在这种缓慢中,压抑了无以言说的热情和激情。他对人与事的理解,就是越来越不理解了。甚至,他越来越看不清自己了。该去往何处?他缓慢地走在村庄里,所有的想象都是空想。他从来没有放弃空想。在乡下的那段日子,他活在空想里,是空想拯救了他。
村里的人,村里的事,村里的这样一个自己,这是他每天不得不面对的。他面对他们的时候,就迷失了自己;他面对自己的时候,就忽略了他们的存在。他知道,必须走出来,走出自己,走出他们,走出村子,这是唯一的路。
他最终走向了大海。他在海边停下来,后来的人生就与海相伴了。
他曾亲眼看到有人杀龟。那只海龟足有100多公斤,深海捕获,被杀掉了,生肉放在柳条筐里,卖不掉就煮熟了,剁成块,放进铁盆里。做熟了的肉,看外表很像牛肉,但不香,闻起来味道并不好。七分钱一斤,老百姓吃不起,无人买,最后只好扔掉了。他后来在海边救过一只受伤的大龟,请来了兽医,那只龟最终还是死掉了,它的胃里堵满了塑料制品。它是因为环境污染而死的。他把那只龟供奉在了位于半山坡的一间屋子里,逢年过节给它烧香。他对海龟的敬畏,也是大多数渔民的态度。海龟,也被叫作“老鼋”,是吉祥物,渔民没有伤害老鼋的。在海上,若是网到了海龟,他们会立即放生,并且把食物和酒倒向大海,跪在甲板上祷告,祈求老鼋谅解。
我是在若干年后听他讲述这个故事的。不管是在海湾,还是村子的南湾或北湾,龟都是一种特殊的生命。庾信曾有诗云:“坐帐无鹤,支床有龟。”鹤为仙境的符号,而龟却是宇宙的代码。从“无鹤”到“有龟”,一个人所拥有的小小空间,其实也是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自足宇宙。龟在这里有着巨大的隐喻和象征意义。
记得有次参加饭局,我喝过了鸡汤,才看到鸡汤中是有几片鳖肉的。主人说鳖汤大补。我觉得自己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好几天食不甘味,心里总有说不出的异样之感。